「你確有許多兵馬,三郎。」我咧嘴一笑,「但你老了,被酒色掏空了身體,在我和衛楓倒下之前,我倆必取你二人項上人頭!」
「你還有這個勇氣,跟我賭一把嗎!」
11
事實證明,譚三闕沒有這個勇氣。
他知道五步之內,衛楓的劍快,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衛楓護著我衝出中軍帳,隨即找了兩個小兵調換服飾,混進了追拿我倆的隊伍里。
因為對地勢不熟悉,我倆迷路了,很快就被追趕到水邊。
「你等著,我去借個船。」
我脫下戰甲丟給衛楓,解了髮髻,赤腳跑到江邊的漁家那裡,可憐兮兮地抱著手臂:
「老婆婆,可否借我們一條船渡往對岸?」
老婆婆連忙給我拿來了熱水:「姑娘這是出了什麼事啊?」
我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追兵:「最近裕國陛下在此處遊玩,我被他手下一名校尉看上,他派人抓我來了……」
「這些兵痞強盜!吃人的玩意兒!」老婆婆罵罵咧咧,從蘆葦叢里拖出小木船,「走吧,快走吧!好好的姑娘,莫被那些大頭兵糟蹋了。」
「借到了!快來!」我偷摸招呼衛楓。
衛楓出來,規規矩矩跟老婆婆施了一禮,她眼前一亮:
「這位小郎君可真是俊俏!是你的夫君嗎?郎才女貌,老婆子還沒見過像你們這麼登對的夫妻!」
我玩心忽起:「這是舍弟,尚未婚娶。若是十里八鄉有什麼漂亮姑娘,盡可以介紹於他,我們家裡人全都很著急。」
「好!好!婆子記下了!」
衛楓斂眼,睫毛微動,扭頭去看湖面。
他許是累了。
留我一人奮力划船。
「你到底帶了多少人來?」我一邊滿頭大汗地劃,一邊笑意盈盈問他。
「五百。」衛楓坐在船尾,憂鬱地看著江水。
「哈哈哈哈哈衛伯約,你膽子是真的大,五百敢吹五十萬!」
衛楓難得瞪了我一眼:「主公才是膽大包天,孤身一人來見譚賊,這事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
我誒了一聲:「我不想叫我倆的紛爭阻斷了你的西征之路。天下若能一統,你跟誰不是跟呢。」
「我只有一個主公。」衛楓孩子氣地堅持。
我心中一熱,與他坦誠相告:「是金子,早晚會發光的。就算沒有我,你的將才也遲早會驚動世人。早在相識之前,我便夢見過你封候拜將,位及三公。」
「沒有如果。」衛楓淡淡道,「我為譚賊守了三年營帳,他都沒有拿正眼看過我。哪怕我投了他,又能如何?他手下將士如雲,不會重用我。況且他為人心胸狹窄,我初露鋒芒,他就忙不迭要打壓我。就算給我高官厚祿,我也絕不侍奉這種不忠不義之人。」
他說完,目光如水地看向我:
「也許天下確有三十六路諸侯,可不是所有主公都有決心與魄力,將三軍盡數交給十八歲的我。主公傾你所有,我亦盡我所能。所以……」
他微微垂眼:「……以後不要再將我隨意送給旁人了,主公。」
我看他如此委屈落寞,趕緊認錯:
「衛將軍說得極是,這次是我思慮不周。從今往後,我們福禍共之,榮辱共之;同心同德,共謀戰功!」
衛楓面色稍舒:「你餓不餓?」
「有點。在譚賊宴上,一口酒都不曾喝。」
「酒還是要少喝。」他解下腰間皮袋給我,終於走過來替了我。
小船緩緩駛進了荷葉叢中。
對岸千軍萬馬。
我和衛楓躲在荷葉叢下摘蓮子吃。
蓮葉接天,蓮子清甜。
在四周的流水聲里,我忍不住以手枕藉。
陽光透過碩大的蓮葉曬在臉上,燦爛鎏金。
「伯約,那五百兵士怎麼辦?」
「被大軍一衝,想必是衝散了。」
「那我們豈不是成了光杆司令?」
他淡定地嗯了一聲:「得速回荊州防守,譚賊不會放過我們。」
「不對,不對。既已渡江,何不去太倉,把你的兵糧問題一併解決?譚三闕以為我們逃往荊州,絕不會顧及北方。」
我倆眼神一對。
衛楓道:「可。」
誒,衛小將軍長大了,愈發沉穩內斂。
現在問他軍事,他只有兩個答案。
可,或不可。
也不多做解釋,非常高深莫測。
反正聽他的就行了,他說可,那一定能成。
衛伯約之言,就是如此一字千金。
我倆把船拖上岸,摘了一艙蓮子算是給老婆婆的回禮,然後並轡北行,一路收攏散兵游勇,沒幾天就到了太倉。
太倉緊鄰函谷關,為天下糧倉,建於溝壑之上,地勢十分險峻,易守難攻。
我們到的時候,黃老令公也到了。
黃老令公是父皇舊部,隨我歸了譚三闕。
後來我入主荊州,譚三闕怕衛楓坐大,把黃老令公給了我。
一見面,這位三朝老將就結結實實給了衛楓一個擁抱:
「銅雀台上的事,我們都聽說了。要是沒有你,公主休矣!」
「譚軍兵甲都辦妥了嗎?」
「妥了!」
「一路上沒被人發現吧。」
「哈哈哈哈哈哈!我鬼鬼祟祟,軍師都不知道我已離開南郡。」
月黑風高,我們統統換上譚軍的甲冑,打著譚軍的旗號,堂而皇之來到城門前。
「來者何人?」
「江州運糧官蔡河。」黃老令公理直氣壯地叫門。
「可有令牌?」
「有!」
我們都是從譚軍出來的,不但知道譚軍各路人馬番號,復刻令牌更是輕而易舉,連令牌圖紙,都是譚三闕起兵那年我親自設計監工。
查驗沒有問題,太倉放下吊橋,我們大搖大擺進了城。
守城官一打照面:「啊,你不是蔡河!」
然後他看到我:「啊,你是……」
「我是你當家主母。」我脫下兜鍪,散下長發,「奉陛下之命,接管太倉。」
「可是在下並沒有收到陛下御旨……」
我一馬鞭抽在他臉上:「要什麼御旨?!見我如見陛下!」
守城官默默捂著臉:「可是、可是末將聽說,十日前,夫人與陛下在銅雀台鬧了點小小的不愉快……」
「我與陛下家事,豈容你們亂嚼舌根!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不死,要不歸我。」我拔劍置於他頸上,「你選吧。」
「……臣,願降夫人。」
我得太倉,從此軍糧不再是問題。
譚三闕那裡卻是朝野震驚,因為他要攻打我,大糧倉卻沒了。
我抓緊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令黃老令公從武關南下,與衛伯約兵分兩路,互相配合。
此二人以迅雷烈風之勢,平定蜀川。
是年終,我坐擁荊益,於成都登基,定國號為季漢。
天下由此二分。
12
我與譚三闕交戰,互有勝負,誰也吃不下誰。
就在我處心積慮想要打敗我那該死的前夫時,北境傳來一條消息。
遼國皇帝駕崩,留下幼子。
太后蕭鶯鶯垂簾聽政,總攬國事。
我大喜:「好機會啊!遼主年幼,主少國疑,理應北伐。」
齊玩搖著紈扇:「一旦我軍北征,譚三闕就要攻打我們了。」
「五胡亂華,奪我燕雲。任何一個有志氣的中原男兒,都願北進雪恥。譚三闕雖然是個小人,但我想他在這一點上,應該與我是同道之人。」
「主公的意思是……」
「驅除韃虜,聯譚抗遼!」
我修書一封,送往帝都。
上書六字:休戰,聯軍,北伐。
譚三闕同意了。
春三月,冬雪初消,我以漢王之尊,與譚三闕會盟於銅雀台。
上一回來這裡,我著釵裙,坐一車,居堂下,形單影隻,差點為他二人所害。
這一回,我著帝王玄端,戴九琉御冕,麾下千乘龍儀,進則雅樂齊鳴,何等意氣風發。
齊玩告訴我:「陛下不用擔心,所有的禮制規格,你與你那死鬼前夫都平起平坐。」
齊玩以大漢鴻臚寺卿的身份隻身下江東,舌戰群儒,為我一個條款一個條款嗑下了這個平起平坐。
我麾下人才濟濟。
我頭頂青天碧朗。
我衣上日月星辰,山川流水,仿佛整個天下皆握於我鼓掌。
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譚三闕在那裡等我。
看到我的剎那,他眼中閃過一絲恍惚。
我們久久地對視著,我率先收回目光,緩步走到他身邊。
其實很久以前,我的心愿,也只不過是……也只不過是這樣走到他身邊,跟他並肩而立,看天高雲闊,江山多嬌。
禮官給我二人奉上酒。
我執酒,與他輕輕一撞。
十年前,在潼關的桃花樹下,我亦是這樣,一碗清酒,與他共飲。
一杯酒,便許了此生。
「夫人!」
「夫君~」
「我們一起出中原,收蜀川,然後北伐遼國,如此,便可收服漢家天下。」
「好!不管你到哪裡,我都與你一道去。同生共死,永不相棄。」
我還記得那桃花酒的味道。
甜而純澈,像是一場美夢。
但是言猶在耳,我們手中的酒,卻早化為了滿杯血腥。
他南面而王。
我稱孤道寡。
漢王與皇帝之間只剩下冰冷的歃血為盟。
再沒有年輕的譚校尉與汝陽公主,英雄美人,兩心無猜。
「三郎,我想問你一句話。」
「你問。」
「你還記得當初的誓言嗎?」
他的聲音有一些哽咽:「北伐遼國,收復,漢家天下。」
沉默。
「寧歡,我也有句話想說。」
「請講。」
「遼國若破,可……緩緩歸矣。」
我笑了笑。
三郎。
回不去了。
我們站的太高,沒有人聽見風聲里,我與他的往昔。
會盟結束後,譚三闕送了我一樣禮物。
那是皇后的衣冠,裝在珍貴的檀木托盤上。
紅袍鳳冠,鮮艷得有些刺眼。
我撫摸著這光滑的綢緞,像是撫摸一段死去的夢。
這時候,一道白光閃過,衛楓一劍挑起那件禮服,棄之於地:「你送我主皇后衣冠是何意?你想侮辱我主!」
譚三闕大怒:「她本來就是我的妻子,什麼叫侮辱!你又是什麼東西,輪得到你說三道四?!」
剛剛訂立盟約,這兩人竟然統統拔劍,怒目相向,沒人拖著就要打起來了。
「算了。」我摁下衛楓,讓他以大局為重。
我想,譚三闕並非是要侮辱我。
只是在重新平起平坐後,他又一次,重新看見了我。
不是看見那個在後宅中操勞的妻子。
而是看見那個十八歲的汝陽公主,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收進後宅的女人,再是尊貴,也不過玩物,玩物不配愛重。
但我,從來都不是玩物。
我帶著衛楓離開的時候,裕國的皇帝獨立於銅雀台,眼圈通紅,淚流滿面。
人總是這樣。
要等物是人非,才會悔不該當初。
13
是年,譚劉聯軍一同北伐。
衛楓領西路軍,譚三闕領東路軍。
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聯軍勢如破竹,直逼上京臨潢。
可有一天,前線突來戰報:衛楓被俘。
「怎麼可能?」我捧著奏報,手足無措,「譚三闕被俘,我倒還會信一信,衛楓怎麼可能被俘?誰能打得過他?再探!」
軍馬一日千里,再來消息:「衛將軍確實被俘,且……」
「不要吞吞吐吐!」
「……且是被譚軍俘虜的。」
我腦袋裡嗡地一聲,跌坐回了龍椅上:「譚三闕竟然背離盟約,偷襲衛楓?!」
「是。衛將軍攻遼的路線被泄密,遭遇埋伏,退回岐溝關,原本接應的譚軍卻將他重重包圍。衛將軍孤軍堅守三天三夜,最終兵敗被俘。」
「擒拿衛將軍後,譚軍與遼國簽訂合約,退守雁門關,將之前所占領的燕雲之地,全部割讓給遼國。」
我又氣又急:「譚三闕他是瘋了嗎?!做出這種事!」
齊玩難得地露出了憂色:「看來,對於譚三闕來說,遼國只是肘腋之患,衛將軍才是心頭大患。會盟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藉口,他是想藉此引誘衛將軍孤軍深入,將其活捉。」
我的衛將軍,不是敗於遼人的刀馬,卻是敗於同盟的暗箭。
「無恥狗賊!」我咬牙切齒,「速速集結全部人馬攻打汴京!我要救伯約!」
「萬萬不可!」滿朝文武統統跪下,「陛下!此時攻打汴京無異於以卵擊石。若是失敗,荊州不保,帝業有危!」
我氣得一劍斬下桌角:「哪怕帝業不保,我也要救伯約!」
「陛下!」群臣剛直,不肯退讓。
我心中悲哀,我知道他們是對的。
我救不了。
我救不了我的衛將軍。
可我怎麼能救不了!
我怎麼敢救不了!
僵持半刻後,我解下佩劍,與傳國玉璽一道置於桌上:「朕將親領一千死士前往汴京,營救伯約。」
「陛下千金之軀,我願代陛下前往!」黃老令公抱拳。
「譚三闕擒之卻不殺之,意圖在朕。」
「你只顧著衛伯約,卻不顧江山基業了嗎?」齊玩質問我。
「當年朕與伯約隻身入荊州,這才有了如今的基業。國可以失一將軍,朕卻不能有負伯約。」我想起當年我們星夜出奔的那個夜晚,不禁淚流滿面,向諸卿家長拜,「季漢,就託付給諸位了。」
黃令公道:「陛下往,臣亦往!」
徐良道:「是啊。多派幾路人馬,也好相互之間有個照應。」
齊玩誒了一聲,亦是出列。
我掃過一張張面孔,除了是漢臣,他們也是衛楓的同僚與摯友。
「可以去,但不要入城。入城,我一人就夠了。」
14
我們星夜兼程,趕往汴京。
行至半途,就聽見汴京傳來的消息。
譚三闕想要招降衛楓,先是賜他金銀美人,許以高官厚祿,衛楓全不理會。
宋寶瓶勸說譚三闕將其當街施以酷刑然後斬首:「讓所有人看看叛賊的下場。」
於是我的衛將軍,我戰無不勝的衛將軍,被鎖鏈釘穿了肩胛骨。
臉上被刻上了「反賊」二字。
戴著二十斤重的枷鎖,於北風中穿著單薄的白衣,批發冼足,在汴京中遊街。
那天,街邊站滿了黎民百姓。
他每走一步,都有鮮血從傷口中流下來。
他的血流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
最後,停在宮門前。
譚三闕高據天闕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他的劊子手拿了十八根指頭粗的木楔子,擺在衛楓面前。
第一根,刺穿了他的左手。
譚三闕問他:「衛楓,你降不降?」
伯約他說:「不降。」
第二根木樁刺穿了他的右手。
譚三闕問:「現在降不降?」
伯約他說:「不降。」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不降。」
「不降!」
「不降!!」
風蕭蕭兮,汴京城中充滿了他的慘叫。
以及那句。
——不降。
到最後。
他已經喊不出來了。
白衣染血,少年將軍遍身洞穿木楔,再也沒有馬背上決勝千里的氣度。
可是譚三闕卻從驚怒到害怕。
因為他只有一根木楔了。
「衛楓!下一枚會刺入你的心臟,要了你的性命,你難道還敢說不降嗎?」
衛楓倒在血泊里,氣息幽微,手指動彈了一下。
他掙扎著,用他最後的力氣抬頭,用炙熱的骨血,在地上寫了一個字。
那個字模糊,骯髒,潦草。
偏生所有人都辨別的出來。
那是劉字。
我的劉字啊……
「後來呢?」
「譚三闕失了態,跳起來大喊,砍頭!把他拖出去砍頭!」
「可是汴京城裡的老百姓怒髮衝冠,衝上了殿前廣場。
「人太多了,他們結成人牆,推搡著金吾衛。
「等人潮退去,衛楓已經不見了。
「目前城中正在大力搜捕,但依舊沒有他的下落。」
我流著眼淚,但卻笑。
「是啊,人民不會忘記。」
人民不會忘記,是誰克定蜀川,是誰北平燕雲。
無人見過衛伯約。
可又無人不識衛伯約。
15
我依舊星夜趕路。
「現在汴京城裡戒備森嚴,譚三闕大力搜捕衛楓。況且他傷勢過重,生死未知,陛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去看看他。」我平靜道,「不論生死,我要帶伯約回家。」
行到汴京城外,有一村婦前來投我:「你可是漢王?」
「是。」
「太好了、太好了……你可來了。」她激動地握著我的手,「小衛將軍在我們清江里。」
原來那天,有一殺豬的屠戶,身強體健,於騷亂中背起衛楓就跑。
他住在貧窮的汴京南,一個叫清江里的坊市。
當天,里正接了上面的任務,來他家巡視,一下就發現了屋子裡多出來的人。
市集上貼滿了衛楓的通緝令。
但是,里正什麼話都沒有說。
清江里的一百單八口街坊鄰居。
誰也沒有說。
里正去後復返,帶來了繃帶。
左鄰拜訪屠戶,送來了藥酒。
街口有個太丞,以前在太醫院工作,這天拎著小藥箱去屠戶家吃了頓飯。
這些販夫走卒,就用這樣的方式,默默地聚沙成塔。
救了他們的英雄。
我喬裝打扮,進了城,跟隨村婦走進清江里,在眾人無聲的目睹下,推開了那扇破舊的門扉。
這是一間很小的陋室。
但有一床百家布拼湊的厚被子,一看就知道,是新翻的棉絮。
我的少年安靜地沉睡著。
我上前,跪在了塌上,握住了他的手:「伯約,我來救你了。」
16
我一人一馬,將衛楓護在懷裡,離開汴京,在出瓮城時遭遇埋伏。
四周俱是搭弓引箭的士兵,黑夜裡猶如一簇簇鬼火。
城牆上,浮現出譚三闕的身影。
「我就知道!」譚三闕又氣又恨,「這五年里,我給你寫過多少信,甚至親自捧著皇后衣冠前去接你,你都沒有回來看過我一眼。」
「但我一旦俘了衛楓,你忙不迭就來了!」
「劉寧歡,你就這麼喜歡他?!你還記得你是誰的妻子嗎?!」
「你竟為了這種愚蠢的理由害他?!」我握緊了刀柄,然後無奈鬆開,「譚三闕,你若還顧念昔日情分,就放衛楓離開,為天下留一絲將血。」
「你還敢為他求情?!」
我忍無可忍,抓起我的一縷秀髮,手起刀落!
「既然如此,當初結髮,今已相還!你我從此,再無關係!」
晚風急。
發卻輕。
我手一松,那縷秀髮就飄散在風中。
「你說離就離?!」譚三闕眼中通紅,「你以為你今天走得了嗎!」
城樓上的每一張弓都拉緊了。
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勒馬向前。
前頭就是城門。
那裡有月光,越來越近了。
「劉寧歡!」譚三闕的嗓音帶上了一絲哭腔,「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只要你捨棄衛楓回到我身邊,我們還跟原先一樣!既往所有我不追究!」
我將身上的鎧甲穿到衛楓身上,將他護得嚴嚴實實。
「譚三闕,你還是不懂我。」
「自我從汴京出逃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有一種死法,那就是逐鹿天下,兵敗被殺!」
「而不是為了給你生個孩子,死在那深深深深的皇宮之中。」
「今天,你可以欺我辱我,甚至將我粉身碎骨,但你唯一做不到的,就是擁有我!」
「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為你做婦!!!」
譚三闕聽到這句話,當場昏厥過去了,城樓上亂成一鍋粥。
弓箭手開始放箭。
箭簇一道道沒入我的身體。
我卻不覺得疼,護著懷中的衛楓,縱馬於大道之上。
頭也不回地再一次駛出了那道城門。
衛楓瀕死,我衣帶血。
但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夜晚。
跟很多年前,我倆並轡離開汴京的那個晚上,一樣好。
春風得意馬蹄急。
只是我的視野開始模糊,我的手也逐漸失去力氣,我再也握不動刀,也勒不住韁繩了……
我抱著衛楓墜馬,摔在草叢裡滾了幾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淚。
半世裕妃,終成漢王。
我死得,不虧!
17
再度醒來時,我頭頂好多個腦袋。
齊玩鬆了口氣:「總算醒了。」
洪玉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你要是再不醒,我們可都沒轍了。守著偌大的地盤,有兵有馬的,唯獨缺個主公,這上哪兒說理嘛!」
我猛地坐起來:「伯約呢?」
「別動!你以為身中七箭是鬧著玩的嘛?!」齊玩拿紈扇拍著我,要把我摁住。
我頂著鑽心的痛跳起來:「伯約怎麼樣了?我要見伯約!」
洪玉娘誒了一聲:「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我是金口玉言,她們攔不住我,攙著我到隔壁。
「陛下!陛下在哪裡?我要見陛下……」門裡傳來衛楓虛弱的叫喊。
「誒……陛下怎麼會來,陛下在襄陽呢。小楓楓乖啊,把這碗藥喝了……」這是黃老令公的聲音。
「你騙我!」衛楓喊出了哭腔。
「是陛下救我出城的!是陛下救我出城的!我雖然口不能言,但我記得!我記得!」
我一把踹開門:「伯約!」
衛楓眼前一亮,隨即淚流滿面:「陛下……」
我衝上去握住他的手,熱淚盈眶地與他額頭相抵:「伯約……」
衛楓沒有再回應我,在我懷裡暈厥過去了。
「他怎麼不動了……」我的眼淚不自禁往下流,用力搖了搖他,「伯約,你醒醒!」
齊玩一扇子打掉我的手:「他傷得這麼重,你少動手動腳。」
「太醫——」我撲到太醫腳下跪下,拽著他的袍子,「你一定要救救伯約!他還這麼小……」
「別叫了!盡力了!你這一跪,是想把太醫嚇死嗎?」齊玩趕緊讓洪玉娘把我攙回隔壁去。
等我情緒穩定一點,齊玩彙報:「那天你們出城後,被玉娘所搭救。我搞到了一條龐大的商船,你們都是九死一生,坐不得馬車顛簸。」
「譚三闕那裡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大肆搜捕,要死的衛楓,和活著的你。」
我冷哼一聲。
「也多虧了那天晚上他及時喝止了放箭,否則,你是決計活不下來的。聽說他後來還把那波放箭的弓箭手全都砍了腦袋。」
「賭的就是這個余情未了。」我眼中精光湛然,「我不讓你們進城,也是這個緣故。只有我去,才可能有一線生機。譚三闕為了兒女私情放過我,那就是縱龍入海,從此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
「男人從來不會覺得女人會是個威脅,他們終有一天,要為這樣的傲慢自大付出代價。」齊玩道。
18
我在江上一路躺到襄陽。
衛楓的傷勢比我嚴重很多,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好的,昏睡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
我好不容易去瞧他一次,他臉上還扣著個金面具。
黃老令公執劍守在他身邊:「主公看可以,但小衛有言,不可以掀開他的面具。」
「不能看臉?這是什麼奇怪的要求……」
但既然是衛楓的交代,我自然也不敢逾距,拉起被子一角想看看他的傷勢。
黃老令公趕忙叫停:「被子裡面也不能看哈。」
「為什麼?」
「小衛是這麼交代的,我也不知道。」黃老令公摸了把鬍鬚,看了我好幾眼,「不過依老臣所見,小衛和公主男女有別。公主掀小衛的被子,那確實不大好。」
我的手一停。
氣鼓鼓轉著輪椅到門外。
「臉上有面具,身上有被子,我看了個什麼,啊?!我什麼都沒看見!」
齊玩忽然笑起來。
「你笑什麼?」
她搖著扇子,笑而不語。
我搖著輪椅作勢要撞她。
她嚇得趕忙說:「孩子大了,怕丑!」
她繞到我的輪椅後頭,推著我走:
「你想啊,他臉上被譚三闕刻了字,多恥辱,多不好看。人家俊俏小後生也是要臉的。」
「我有消疤的金瘡藥啊,還是當年譚三闕給我的。不知道這麼多年有沒有過期……算了死馬當活馬醫,你快快給他送去。」
「是~」
「誒等等!」我叫住他,「臉怕丑,身子為什麼不給我看?」
「你是色狼嗎?看人家的身子。」齊玩瞪了我一眼。
「我那是好色嗎?我那是真心實意擔心他啊。他為我受了這麼重的傷,我想看看他的傷口怎麼樣了,也是人之常情。」
「不准看。」齊玩擋住了我的眼睛,「人家沒穿衣服。」
「啊這……」
當晚,太醫來給我診脈。
「從前陛下悲哀過度,憤慨過度,傷心、傷肝。今天卻憂思過慮,傷了脾臟。陛下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心事?」
「誒。還不是因為衛將軍。」我嘆了口氣,「我與伯約,是摯友,是知己,是君臣,也是同道。我要是個男人,就可以堂堂正正跟他拜把子,結為異性兄弟。可我是個女人,連與他抵足而眠都做不到,與他握個手,還要遭人非議。我真恨我不是個男人。」
太醫無語收拾藥箱:「救不了。」
「誒你……」
洪玉娘溜進來:「陛下想要照顧小衛將軍,那還不簡單,扮作侍女就好了呀。」
「妙啊!」想不到我水匪出生的粗莽女將軍,還有獻計的一天。
我換上侍女的衣服,偷偷溜到伯約那裡,輕手輕腳掀起了他的面具。
他瘦了。
不過臉上的傷疤在結痂。
「放心,還是很俊俏。」我眼睛濕潤地拍了拍他的手,「其他人可能會嫌棄你丑,朕怎麼會嫌棄呢。這是你為朕受的傷,朕看到,只會想起你的忠勇。」
他睫毛微微一動。
黃老令公吃了飯回來:「你是誰啊,怎麼會在這裡?」
我嚇了一跳,背過身去尖著嗓子道:「我是……我是一個婢女。」
「衛將軍自有親兵照顧,不需要什麼婢女,你出去。你們這些小姑娘啊,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們就是犯花痴,欺負衛將軍動不了,想占他的便宜!」
我:……
塌上的衛楓翻了個身,握住了我的手,睡夢中楚楚可憐地說起了夢話:「……姐姐,我疼。」
眼角還沁出了淚水。
我這下有了理由:「看吶,衛將軍做噩夢要姐姐,我走不了了。」
「真是可憐……那你就好生伺候著吧。」
半晌,黃老令公嘟囔:「等等,衛楓他有姐姐嗎?」
嗯?
塌上的少年身形一僵,兩隻手都抱了過來,臉也嬌嬌地貼上了我的手,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姐姐……」
「想必是有的。感情還很不錯。」我和黃老令公同時嚴肅地點點頭。
就這樣,我白天在床上養病,晚上扮作侍女去給衛楓侍疾,過了半年,他終於能下地了。
就是好好的一個少年,走路有點跛。
太醫道:「那十八枚木楔,有一枚釘穿了他的腳筋,就算再是保養,也很難恢復。」
我在衛楓臉上看到了遺憾。
他才二十四歲。
我也很難受,但還要強顏歡笑去安慰他:
「伯約,你現在已經是一方主帥了,大可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不必親自上陣衝殺。」
衛楓搖搖頭:「我可以不做前鋒,但不可以不上馬背。」
我也知道騎馬對一個將領意味著什麼,從此天天抽出時間,陪他去校場復健。
我要看著他,一次次從馬背上掉下來。
然後用他那因為受刑而變得扭曲的手指,一點點從淤泥里再爬起來。
不肯讓我扶。
譚三闕一直辱罵他是小白臉。
但在我看來,衛楓在清秀的外表下,有股倔強的堅韌。
他忠誠,悍勇,重恩重諾,是個極有骨氣的男人。
就像他的那十八聲不降。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
「陛下,衛將軍大病初癒,這樣折騰自己,恐怕……」太醫憂心忡忡。
「隨他吧。」我遠遠看著衛楓,「與其惴惴不安,不如給他吃點好的。」
時隔五年,我再一次重入庖廚,為我的將軍做了清粥小菜,還有我拿手的炙豬肉。
我在衛楓那裡陪他吃完晚飯回來,帳下女官女將正坐在一起。
繡花的繡花,寫摺子的寫摺子,嗑瓜子的嗑瓜子。
見我經過,齊玩搖著紈扇,突然學著我的樣子高聲道:
「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為誰做婦!我不要再為誰洗手作羹湯!我劉寧歡,誰的女人都不做!」
我臉漲得通紅:「伯約為我豁命,我為他下個廚怎麼了?男女之間難道只有小情小愛嗎?你們這是以小人之心奪君子之腹!」
「不錯,我是小人,我們俱是小人。」齊玩壞笑地拱了拱手,「這滿朝文武,也只有衛伯約衛將軍是君子,能入得陛下法眼。」
大家都大笑起來。
殿中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把我氣得甩袖就走。
第二天上朝,我痛斥他們:
「某些官員,結黨營私,搞小團體孤立朕!背後嚼舌根,看看你們還有沒有三公九卿的樣子。」
男人們摸不著頭腦。
女人們憋笑。
憋笑也就憋笑,洪玉娘居然還噗嗤笑出了聲。
「笑笑笑,就知道笑!當心朕罰了你們本月的俸祿!」
「不妥。」向來少言的衛楓突然開腔。
「你到底幫誰啊!」
這個皇帝我當不下去了!我回寢殿往塌上一躺。
「是是是,當不下去了。」齊玩優哉游哉搖著紈扇,往我身邊一坐,俯下身在我耳邊悄聲道,「要衛伯約哄哄才能好~」
我把她拽過來摁在身下撓了一通痒痒。
並且扣了她三個月俸祿。
讓她的嘴巴那麼尖酸刻薄!
19
等衛楓養好身體,我征討譚三闕擺上日程。
「朕原本以為,朕和譚三闕同宗同源,都是漢人,所以聯譚抗遼。沒想到他是個無恥鼠輩,撕毀盟約,向遼國割地求和。」
「攘外必先安內,中原割據幾十載,該結束了。」
我下了戰書。
譚三闕也針鋒相對,寫了我的討罪檄。
我拿到一看:「洋洋洒洒,連篇累牘,也不過拿我是女子說事,說明我乾的還不錯。」
我靈光乍現,又寫一封《告女子書》,發往各州郡——
「自古以來,女子就是男人的附庸。男人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女人卻只得為男人相夫教子,這是什麼道理?
「今我起兵,問鼎天下,凌煙閣十二功臣亦有齊相國輔佐君王,洪將軍上陣殺賊。有這樣的榜樣在前,說明女子亦可以有大抱負、大見識,並不低男子一等。
「天下女子當仿效我等,走出閨閣,共謀大業。」
20
衛楓出發的那天,我與齊玩登上點將台。
「兵強馬壯,聲勢浩大。」齊玩滿意道。
「將軍也俊俏。」我也滿意道。
衛楓一身銀色戰甲,腰佩青虹劍,站在最前頭閱兵。
「朕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何光是站著都如此好看?體態是真的好。」
齊玩:……
「他這個上馬你以為如何?我帳下將軍是不是相當英武啊?」
齊玩:……
「喔,他這個甩披風朕可以看一百遍!一百遍!」
齊玩忍無可忍:「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古往今來哪個天子在點將台上對將軍的身段評頭論足?」
「誒,丞相,這裡只有你我二人,我們是姐妹,私底下說說有什麼要緊?我就不信你不愛看,反正又沒人知道。」我順勢拐住了她的胳膊。
「我愛看你很高興嗎?」
「衛將軍是我季漢的瑰寶,我賜他名劍戰甲,不就是為了讓他威風凜凜。」
齊玩眯起了眼睛:「……劉寧歡,我不懂你。」
「有什麼不懂?」
「看得人多了,你就不怕他被人搶了去?」
「搶,隨便搶。」我大手一揮,「譚三闕又不是沒搶過,他什麼下場?他都快死了!我就不信這天下有誰能把衛楓從我身邊搶走。」
齊玩無語凝噎,然後抓住了我的臂膀:「我跟你說的不是君臣之誼。我的意思是……你難道不想跟衛楓發展一下男女之情?」
我大驚失色,伸手去推她:「丞相,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古往今來哪有天子淫辱將軍的!你看了什麼奇怪的話本子。」
齊玩臂力驚人:「此時此刻,我只是你的姐妹。我一直想問你,你們難道至今沒有呃……翻雲覆雨嗎?」
「伯約待我赤忱一片,我怎麼可能貪圖他的身子?」
「他染病在床的半年裡,你天天夜裡為他侍疾,難道真的只是侍疾?」
「那不然嗎?他為我受了酷刑動彈不得,然後我天天晚上溜進他的房間對他上下其手?我是畜生嗎?呸!不要玷污我與伯約真摯的魚水情。」
齊玩沉默良久:「姐妹勸你一句,倒也不必那麼真摯。」
臣子們在底下呵呵笑著:「看,陛下和丞相把臂同游,喜形於色,必定是成竹在胸。」
「是啊是啊……」
「有如此英明賢能的陛下與丞相,真乃我輩之幸。」
「是啊是啊。」
高台上——
我一把將齊玩推開:「走開!你讓我看不清伯約的背影。」
衛楓回頭,與我隔著人潮遙遙相望,縱馬離去。
21
譚三闕御駕親征。
此前他從未與衛楓正面交手。
現在他該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怎樣的天才。
「衛將軍戰況如何?」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22
一年後,衛楓兵臨汴京。
譚三闕將清江里的百姓押上城牆:「衛楓,你若敢攻城,這些人全都得死。」
衛楓拱了拱手:「這就走。」
當即引兵後撤三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