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宅門前丫鬟婆子早已等候多時。
賓客雲集,這都是家裡人這些年來積攢的人脈。
有街邊的小攤販,也有酒樓的掌柜,還有書院的書生,縣衙的捕快。
在聲聲祝賀中,我與衛野拜完了天地。
送入洞房後,我爹遞給我一把殺豬刀。
「閨女,若是他欺你,你便拿刀砍他。」
我娘將一包藥粉遞給我。
「桃桃,你剛小產完不久,身子弱,不宜行房,怎麼也得等個一年半載。」
「他若是用強,你便將這藥粉灑他臉上,保管他半年不舉。」
我欲哭無淚。
我早就跟衛野約法三章,不准他碰我。
只等三年期滿,我便放他自由。
我娘正囑咐我時,府里的小丫鬟匆匆跑來。
「姑娘,您快去前廳看看吧,姑爺跟人打起來了!」
「來了個自稱是沈小侯爺的公子,說是姑娘的郎君,現在正被姑爺摁在地上揍呢!」
8
等我到前廳時,沈鶴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
他身上的衣裳被扯得破破爛爛,身上都是血跡,看著狼狽不堪。
衛野被人拉住,像頭髮狂的野獸。
「你口口聲聲是她郎君,又怎能明知她體弱,還要她小產?」
「你這個畜生,你既然不愛她,又為何要回來找她?」
「我要打死你,這樣她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沈鶴擦拭著唇角的血,輕蔑地看了衛野一眼。
「我此次來,便是迎她做妾的。」
「你一個鄉野村夫,還想擁有她?真是做夢!」
「宋桃桃為了我,沒了右耳,又為我被燙傷,甚至甘願看著我娶妻。」
「她這麼愛我,你憑什麼覺得她會跟你在一起?」
衛野憤怒的臉上湧現出絕望。
他掙扎半晌,這才卑微地渴求道:
「沈公子,算我求你,對她好點吧。」
「桃桃體弱,又心思敏感,萬萬受不起你的磋磨了。」
沈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高高在上地抬了抬下巴。
「我的妾,我自然要好生護著。」
衛野的眼圈瞬間便紅了。
他像一隻被拋棄的小狗般垂下頭,死死咬著唇,不讓眼淚落下。
我終於看不下去,走到他身邊,抬起他的頭。
「莫哭了。」
衛野的淚水快要將我的手打濕。
他顫抖著唇:「桃桃,你若跟他回去,一定要記得,莫要傷了自己的身子。」
我失笑:「誰說我要跟他回去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愣在原地。
沈鶴上前一步,死死抓緊了我的手。
「阿桃,你說什麼?」
我的手被捏得生疼,我下意識嘶了一聲。
衛野一拳打在沈鶴鼻樑上,將我護在身後。
「你弄疼她了!」
衛野替我揉著手腕,戒備地看著沈鶴。
沈鶴顧不得鼻中流出的鮮血,一臉失望地問我。
「阿桃,你不是最愛我的嗎?你變了,你為什麼不跟我回去?」
我鎮定地看著他,問出了心底一直很想問的話。
「沈鶴,我是你的誰?」
沈鶴愣住了。
這些年來,他把我當做丫鬟,當做通房。
有興致時,便拉著我在花園中放蕩。
府中下人都暗罵我是個物件兒。
就連他娘也對他說,玩玩就好了。
物件而已,莫要上心。
可是,阿桃救了他的命,娘早就把她的賣身契還給了她。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只是沒給她名分。
想到這裡,沈鶴痛苦的眼中燃起一絲光亮。
「阿桃,你是我的妾,等我們一回去,我就納你為妾好不好?」
他以為我會感動,畢竟,我想當他的妾這事兒,我曾提過很多次。
但現在,我只是平靜地又問了他一句。
「那麼,沈公子,我到底是你的誰呢?」
沈鶴答不上來。
我緩緩嘆了一口氣。
「沈鶴,你走吧。我現在已經嫁為人妻,你莫要再糾纏我了。」
沈鶴兩眼發紅。
「阿桃,你別這樣,是我不對,不該打掉孩子,不該在你痛苦的時候娶妻。」
「要不這樣,等我們回去,我就休了江素素,我娶你為正妻好不好?」
「娘那邊我自會去周旋,你不必擔心。」
「都怪江素素騙了我,要不是她,說不定我們……」
我打斷了他的話。
直到現在,他還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
9
「沈鶴,你知道我愛吃什麼,愛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愛戴什麼樣的首飾嗎?」
沈鶴再次愣住了。
他想了半天,這才急急道:「你愛吃桂花糕,愛穿粉色的衣裳,愛金簪。」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有些慌了。
衛野昂起頭,自豪地開口。
「錯了錯了,都錯了!」
「桃桃不愛吃桂花糕,她不喜甜食,喜歡吃肉,尤其喜歡東坡肉和紅燒肉。」
「桃桃也不喜粉色衣裳,她愛綠,最喜歡穿青色衣裳。」
「還有,她也不愛金簪,金簪俗氣,她愛玉簪。」
「虧你跟桃桃相處多年,你這都不知道?」
沈鶴的臉一寸寸變得灰敗。
他臉色迷茫:「可是,明明從前我送你這些東西時,你都很歡喜。」
我嘆了一口氣,決定把話說個明白。
「沈鶴,桂花糕是你最喜歡吃的,因為你,我愛屋及烏。」
「我常穿粉色衣裳,也不過是因為你說粉色嬌嫩,最適合我。」
「還有我一點也不喜歡金簪,我喜歡銀子。但每次你都不賞我銀子,只賞我珠寶首飾。」
「金簪最好換錢,我便裝作喜歡金簪的模樣。」
「從前,我因為愛你,枉顧我自己的喜好。」
「現在,我不愛你了,我要做我自己了。」
「還有,你從始至終都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什麼名分,是你的一顆真心。」
「很可惜,沈鶴,你這樣自私的人,哪裡有什麼真心呢。」
我的話說完,沈鶴便猛然吐出一口血。
他像是醍醐灌頂般,終於明白自己這麼多年了,到底有多混蛋。
女子最重名節,他不是不知道我在府里被多少下人看不起。
他只是覺得,我那麼安靜懂事,又如此堅強,不需要他費心。
我太堅強了。
在習慣沒有他庇護的日子裡,我已經學會給自己撐傘了。
我再也不需要他了。
沈鶴終於明白了過來。
他跪伏在我腳邊,眼淚汪汪。
「阿桃,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從前是我年少,不知自己心意,沒意識到你有多重要。」
「現在,我看清了自己的心,阿桃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在他乞求的眼神中,我緩緩搖了搖頭。
「沈鶴,讓你悔悟的代價,是我失去一個孩子,此後終生無子嗣。」
「下一次你若犯錯,我又要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來讓你悔悟呢?」
「我是人,不是物件,受了傷就能被修補好。」
「況且,我的真心只有一顆,碎了,就再也沒有了。」
「回去吧,沈鶴,我不愛你了。」
沈鶴哭成了淚人。
我卻再也沒有看他一眼,拉著衛野回了新房。
人啊,總是要失去以後才會後悔,才會懂得珍惜。
可我又不是生來就被他珍惜的。
無論他珍不珍惜我,只要我自己珍惜我自己,便夠了。
清風不越我,我便去抓風。
10
沈鶴就此在鎮上住了下來。
他天真地以為,只要投我所好,我就會回到他的身邊。
衛野對我極好。
他跟爹學著殺豬,賣豬肉,立志要自己賺銀錢,讓我過好日子。
無論他再忙,都會定時歸家,給我做香噴噴的紅燒肉和東坡肘子。
不僅如此,他還自己去找大夫學針灸按摩,為我調養身子。
在他的照顧下,我的身子恢復得很快。
再見到沈鶴時,他正被江素素踩在腳下。
江素素趾高氣昂:「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沈鶴,要不要同我回去?」
沈鶴疼得齜牙咧嘴:「我不回去!江素素,都怨你,若不是你,阿桃也不會走!」
江素素氣得抬手就扇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好一條賤狗!當初宋桃桃愛你時,你一個勁兒對我獻殷勤。」
「現在人家不愛你了,你又眼巴巴湊上去,你賤不賤啊?」
「我可告訴你,我嫁給你就是為了做侯爺夫人,若你不回京,那就永遠都別回了!」
說罷,江素素將那塊象徵著侯府世子的玉佩,扔給了路邊的乞丐。
「喂,跟我走,當侯府世子,去不去?」
乞丐一回頭,赫然是一張跟沈鶴有些相像的臉。
江素素笑了。
隨後,她一把取下發簪,毫不猶豫在沈鶴臉上一划。
鮮血四濺。
江素素牽起了乞丐的手。
「從今日起,你就是沈鶴。」
江素素帶著乞丐回了京。
後來, 聽說江素素將那乞丐調教得唯命是從,像一條忠心的狗。
沈鶴卻毀了容。
沒了沈府世子身份,他沒了銀錢, 只得被迫謀生。
可他除了會念些書, 作些畫, 也沒有其他才能。
長久的饑寒交迫下,他終於受不了, 回了盛京。
他本想著, 拿回自己尊貴的身份。
但他沒想到, 還沒進侯府, 他就被趕了出來。
他半夜翻進牆, 告訴他娘,他才是她的親兒子。
卻被他娘當做竊賊, 狠狠打了一頓。
他沒了半條腿。
江素素命人將他扔出府外,順帶施捨了他一袋銀子。
「滾吧,早知今日, 何必當初。」
大雪紛飛, 沈鶴拖著斷腿, 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走。
鮮血蜿蜒成一條紅色的線。
他緊緊握著銀子, 眼淚無聲落下。
他錯了。
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最後一次見到沈鶴,還是在冬天。
他在鎮上當替人寫書信的先生,被我撞見時,他正好被人偷了銀袋子。
他拖著斷腿,跌跌撞撞去追那孩子。
咿咿呀呀, 什麼話也說不出。
江素素怕沈鶴道出自己真實身份,毒啞了他。
衛野從孩子手中搶回銀子,還給了沈鶴。
沈鶴顫抖著手, 怎麼也不肯接。
這一刻,他的尊嚴被踩進了泥里。
我抱著暖手爐,任由衛野將我摟在懷裡。
我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頭也不回坐著馬車離開。
沈鶴看著馬車,怔怔地站在風雪中,看了很久很久。
後來, 鄰近的積香寺多了一個斷腿的啞巴僧人。
他日日掃去寺廟數千階台階上的雪, 虔誠地拜行至寺內, 在佛前上香。
那裡,供奉著那個他曾親手殺死的孩子。
他想,有些罪孽,需要用一輩子來贖。
我的孩子出生時, 是個姑娘。
她長得粉粉嫩嫩,像只桃子。
我看著她完好無缺的耳朵,終於笑了。
衛野將我擁在懷裡,親吻著我殘缺的右耳。
「阿桃, 你是半個桃子,我是另外半個桃子。」
「我們合在一起, 就是一個完整的桃子。」
「以後啊, 我們會長長久久,一直到白頭。」
我看著不遠處的山峰上, 積雪慢慢融化。
雪化了以後,桃花就該開了。
桃花開了以後,桃子就該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