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我拚命護住的孩子。
取名為「宸」,蕭祈剛即位便立他為太子,更是親自撫養。
可謂是萬分器重。
宸兒身體強壯,尚在襁褓中時,哭起來便能讓房頂都顫上三顫。
一二歲時,朝臣上書,勸陛下選秀。
他頂著一雙烏青的眼,把那幾個勸諫的挨個罵了一通。
「太子最近鬧覺鬧得厲害,朕殫精竭慮,你們幾個沒長眼睛,看不見嗎?現在還要讓朕選妃,到底居心何在,啊?!」
「此事以後,不許再提!」
再長大些,到讀書開蒙的時候,更是使不完的牛勁。
那幾年,臣子到御書房稟事,常常能看見陛下一手按著活潑亂動的小太子,叫他安靜一會,好好看書,另一隻手撐著頭聽大臣講話。
平靜地崩潰。
絕望且憔悴。
好在,小太子現年八歲,已經過了最折磨人的時期,變得聽話懂事。
未央宮裡。
宸兒伏在我膝頭,小心翼翼地覷著我。
「娘親是不是討厭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願意來看我?」
「父皇說,只要我乖乖聽話、好好念書,娘親就會回來看我了。」
「我會聽話的,娘親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說著說著,便開始哽咽。
幾滴溫熱眼淚在裙擺上洇開。
聽人說,太子剛讀書啟蒙那會,陛下、太傅、總管太監,三個人加在一起也按不住他。
估計是他父皇實在沒招兒了,才想出來的騙術。
內心驀地一軟。
宸兒長大至此,我雖沒有養育過他一天。
可他和霍洵一樣,都是我的血脈,都是我懷胎十月、辛苦誕下的。
怎能不愛呢?
我捏著他的耳垂,柔聲安慰:
「娘親不會再丟下你……」
6
回宮後,我一邊接受太醫的診治,一邊適應宮中的生活。
霍嶼那邊卻坐不住了。
他篤定我過不了幾天就會回去求和。
可三天過去,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莫名有些心慌。
擔心我會出事,更怕府上那些腌臢事會流傳出去,戳破他愛妻的謊言。
書房裡。
蕭祈在批奏疏,我在翻閱書架上的琴譜。
「陛下,霍大人在殿外求見。」
「宣。」
蕭祈遞了個眼神,宮人在御案前架起一道屏風。
霍嶼走進來,恭敬傾身,稟道:
「三日前臣妻賭氣離家,至今未歸,臣心中倍感憂慮……」
「呵。」
蕭祈撂下筆,漫不經心嗤笑一聲。
事到如今,還在偽裝。
霍嶼惶恐俯身:
「……陛下,陛下?」
「無事,繼續。」
「她沒有路引,身上錢物也不多,想必現在還沒有離開京城,懇請陛下派遣皇城司巡衛,幫臣尋找髮妻……」
宸兒從外面跑進來。
「娘親!」
兩日的短暫相處,他已經對我十分依賴了。
開始在我面前顯露天性。
他一路飛奔,撲進我懷裡,像頭歡快的小牛犢。
「娘親,快看我用花草給你編的小貓!」
宸兒長得壯實,我差點接不住他,趔趄著後退一步,小聲驚呼:
「呀!」
屏風外,正在講話的霍嶼聞聲一頓。
不可置信道:
「陛下……剛才那是?!」
「無妨,太子私下裡總是這般淘氣的。」
蕭祈不動聲色將話題繞了回去。
「朕本不願插手這些瑣碎家事,可聽你一說,實在好奇。」
「傳聞霍卿與夫人感情深厚,既如此,她又怎會賭氣離家呢?」
霍嶼心中訝異,但是來不及細想,陛下發問,他不敢怠慢。
只得暫時將疑慮壓下。
「是這樣的,臣有一……遠親表妹,近日借居在臣府上。表妹性格率直,與我夫人起了一些爭執,兩人吵了一架,夫人一氣之下便離了家。」
「當時臣正忙於公務,對此全然不知,等到深夜歸家時,才發現夫人不見了。」
「此事之錯全在臣一人身上,是臣約束族內親眷無方,臣甘願受罰!」
「哦?」蕭祈挑眉:「就這麼簡單?」
「臣絕無隱瞞。」
蕭祈輕笑一聲。
起身,走到他面前,將他扶起。
又拍了拍他的肩。
「京中皆贊霍卿重情重義,今日一聞,果真不假,朕深受感觸。」
「我朝正需要霍卿這樣德才兼備之人啊!」
「至於你夫人的下落,朕會遣皇城司指揮使協助你的。」
他說話時,眸色幽暗,嘴角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霍嶼受寵若驚,趕緊俯身:
「多謝陛下盛讚。」
7
出宮回府這一路,霍嶼都在擰眉沉思。
御書房裡的人,到底是誰。
那道聲音極輕,隔著屏風聽不真切。
可分明像極了謝沅。
以至於他聽到的那一瞬間,差點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是她?
不可能,開什麼玩笑。
霍嶼立刻否決了這一荒謬的猜測。
他曾查過她的身世。
京城八品以上的謝姓官員只有四位,族中親眷,沒有一個叫謝沅的。
也沒見哪個大戶人家丟了女兒,貼告示來尋的。
可見她並不是什麼閨閣千金。
甚至連富貴人家的小姐都算不上。
且,本朝民風開放,婦人再嫁本不是什麼稀罕事。
但謝沅嫁給自己時,確實是清白之身。
大婚次日晨起,那床單上沾染的血跡,他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大概……只是聲音一樣罷了。
世界上聲音相像之人如此之多,可能真的只是碰巧遇上。
至於太子喚的那聲「娘親」……
可能是陛下為他尋的養母吧。
畢竟陛下正當壯年,又富有四海。
太子生母已經身故許多年,就算用情再深,也難免有一天會忘記故人、另娶新歡的。
這樣一來。
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霍嶼回到府上,柳扶茵見他眉頭微蹙,立刻圍上前去噓寒問暖。
她扶著他在太師椅上坐下,動作輕柔地揉按著額穴。
她暗自嘆道,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當初霍嶼被貶官外放、她悔婚另嫁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像現在這般做小伏低。
本以為能過上好日子,卻沒想成婚後,夫君仕途不順,一年不如一年。
後來偷偷找人測算,才知她八字妨夫克子,還會影響身邊所有人。
為了維持體面,只以她「不事姑舅」為由和離。
不僅嫁妝悉數退還,還給了一筆豐厚的賠償。
柳家聽聞此事,也不願接納,想方設法趕她走。
她垂下眸,做楚楚可憐狀。
「霍郎,當年毀約改嫁全是我父親做的主,我怎敢忤逆……」
「還好現在有你願意收留,否則我……真的無處可去了。」
「說起這個……你準備何時迎我入門?」
「至於位分,我好歹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你總不能讓我屈居一個孤女之下吧!」
霍嶼先前,確實向她許諾過平妻之位。
他貪圖柳扶茵名下的財產。
若能為己所用,官位晉升指日可待。
兩人心中各有算盤,也算登對。
他拉住她的手,安撫道:「別急,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只是需要再等等。謝沅出走一事陛下已經知道了,總不能怠慢,得徐徐圖之。」
「得先將人找回來,再對外宣稱和離,總不能在明面上叫人抓住把柄。」
柳扶茵聽了,便也不再追問。
「說起來,她在和離書寫了什麼都不要,連洵兒也是。」
她添油加醋道:
「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拋下,如此狠心,簡直不配做母親!」
這話又把霍嶼勾出了幾分怒意。
「說起她我就生氣。」
「如此任性,不配做我霍家婦!」
柳扶茵又趕忙安慰他。
「郎君別急,這些日子在府上,洵兒與我投緣,親近得很,母親年紀又大了,就先讓我教導他可好?」
眼下憂慮基本消除,身側又有貼心之人排解愁緒。
霍嶼眉頭舒緩。
隨口應道:
「好。」
8
除了每周的休沐日,宸兒其他時間都要跟著太傅在學宮讀書。
用過午膳後,我和蕭祈去探望他。
他近日在學《六韜》,策論文章寫了整整三頁。
字跡工整,很是勤勉。
宸兒看著我手中食盒。
「母后,這是給我的嗎?」
我掀開蓋子:
「當然呀。」
「是給你用功讀書的獎勵。」
來之前,我打聽了他的喜好,做了涼糕和冰豆花過來。
豆花上層淋了甜甜的桂花蜜,嫩滑爽口,是解暑佳品。
「若兒臣明日也這般用功呢?」
「那母后當然明日也給你做呀。」
宸兒想了一會兒,搖搖頭:「那我還是不要了。」
「為何?」
我有些緊張:「難道是味道不喜歡?」
他仰起臉,拉住我的手:「非也,兒臣特別喜歡。只是做點心很辛苦,我更想讓母后好好休息。」
「誒、誒。」
旁邊被忽視許久的蕭祈驟然出聲,打斷交談。
「差不多得了,臭小子,你怎麼還真裝上了?」
「你什麼德行,朕還不清楚?」
我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疑惑。
蕭祈說宸兒這孩子是魔王降世,一般人降不住。
其實這幾日相處下來,我卻感覺良好,只是活潑好動一些。
他咬牙切齒,向我告狀:
「這臭小子,小時候掛在朕脖子上,說要盪鞦韆。」
「哦。還有一次,說夜裡怕鬼睡不著,跑到朕的寢宮。朕半夜夢魘喘不過氣,差點見到列祖列宗,睜眼一看發現是他壓在胸口,死沉死沉的,推都推不走。」
啊……
我瞠目結舌。
這樣嗎?
宸兒縮縮肩膀,心虛得像只鵪鶉:
「才沒有呢。」
「母后,我很聽話的。」
下午回去時,寢宮也布置好了。
內侍省官呈上小冊,上面登記著這批內侍的姓名和相關信息。
「稟陛下、娘娘,這些都是在宮裡做事很久,手腳勤快又性子穩重的人。」
蕭祈問:「卿卿,你看看,這些人手可夠?可還需要再添?」
我想了想。
「有。」
起身下拜:
「陛下,臣妾想起一位舊人。」
他將我扶起。
「直說便是,你我之間何需這般?」
我斟酌著開口:
「此人……是霍府婢女小桃。」
我解釋:
「霍嶼並沒有什麼借住在府上的遠親表妹,那人是他從前的青梅柳氏。他有意讓柳氏進門,而小桃從前一直跟在我身邊做事,感情深厚,她留在霍府,恐怕日後會遭柳氏刁難。」
「臣妾想,給小桃接回身邊。」
如此小心翼翼,是怕蕭祈會對我嫁人生子的過去產生介懷。
可他只是握住我的手。
嘆道:
「霍府究竟讓你受了多少委屈?朕問你,你也不肯說。還要害朕猜來猜去。」
「如今回來了,就忘記以前的不快吧。」
他一個眼神遞過去,身旁李公公頓時會意。
「奴才這就去辦。」
可沒想到,我還是晚了一步。
柳扶茵已經坐不住,開始動手了。
我離開霍府時,什麼也沒帶走。
柳扶茵想進我的房間,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東西。
小桃攔住她:
「大人還沒簽和離書,這裡面東西還是夫人的,您不能動。」
她大動肝火。
如此忠心舊主。
將來等自己進門時,定也是個不服管教的。
她叫人做了幾處偽證,陷害小桃偷了東西,打算藉此立威。
偷了東西的家奴,打斷手腳,驅逐出府。
最後只能活活餓死在街頭。
小桃自是不肯認罪,大聲訴冤。
「想自證清白?可以。」
柳扶茵指著面前地上。
燒紅的炭火混著碎石子。
「赤腳從這裡走過去,我便相信你是真的冤枉。」
其他幾個家僕按住她,正要強制行刑。
千鈞一髮之際,官兵破門而入。
「住手!」
「按我朝律法,虐打家奴者,沒收身契,其餘人等移交官府處置!」
柳扶茵瞠目結舌。
這群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四品朝臣的官府,說闖就闖,何等放肆?!
她大聲辯駁:
「我只是在懲治一個手腳不幹凈的奴才罷了!你們究竟有多大的權力,奉了誰的命令,連這小小的內宅私事也要管?」
道路盡頭,車輪聲緩緩停下。
兩側人群紛紛夾道避讓。
只見,天子身邊的權宦李公公從車駕上緩步而下,走到她面前。
「柳氏,您要是不服,可隨雜家進宮問話,畢竟雜家可是……」
他冷笑一聲,話語間透出森森寒意。
「奉皇后懿旨!」
9
所幸去得及時,小桃並沒受傷,只是受了驚嚇。
宮裡備好了住所,又給她喝安神的茶壓驚。
大殿之上。
幾人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翠冠翟衣,與陛下並肩而坐金鑾殿上。
下面官員來報,說其他幾個家奴已經招供,是在柳扶茵指使下造了偽證,栽贓陷害。
「就因她侍候過本宮,你便如此記恨,要處處刁難?」
我面色不悅,只淡淡掃了一眼。
身後嬤嬤立刻會意。
上前,利落動手。
「啪!」
這些嬤嬤都是宮裡的老人,做了十幾年差事,力氣大,更懂得如何看主子眼色。
此等小事,何須勞煩我親自出面。
小心會髒了自己的手。
這一巴掌將她臉打到一邊去。
「啪!」
嬤嬤抬手,又是一巴掌。
幫她把臉正回來了。
「皇后娘娘管教,你可誠服?」
自然是不甘心的。
可天家威嚴,讓她不得不低頭。
「妾身……心服口服。」
「娘親!」
霍洵啼哭著撲到我面前,緊緊抓住我的手:「孩兒知錯了,孩兒真的知錯了!」
宸兒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很快,他藏好了眼中那點失落情緒。
他以為沒人注意到,其實,我都看見了。
人少則慕父母。
自己親近依賴的母親在外面還有別的孩子,多少會難過的。
我拂開霍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