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語調冰冷地截斷小洄所有未盡的話語:
「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
小洄低低地嗯了一聲。
謝妄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冷淡了,他可以拒絕小洄那份熾熱的愛,但為什麼總用那麼傷人的話語和方式?
小洄明明幫了他那麼多。
直到親眼目睹小洄墜入水中那一刻。
耳畔傳來其他隊員難以置信的呼喊:
「他們瘋了嗎?身上一點防護都沒有!就這麼跳進高危副本的水裡?!進去就得被那些詭異撕成碎片!」
謝妄指尖冰涼,頭暈目眩。
卻第一次如此冷靜又清晰地認識到。
他若真的心如鐵石,就不會任由小洄像心嵐那樣,一聲聲地喚他「哥哥」。
他對小洄越是殘忍,仿佛就能欺騙證明自己的心從來沒有游移過。
謝妄死死攥緊了手,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
快了,只要完成這個副本他就攢夠了積分,可以和心嵐重逢了。
心嵐……
一想到心悅的人,謝妄原本冷硬的眉眼就被撫平得柔軟萬分。
可就在這時,水下變故突生。
一隻詭異突破了防護罩,利爪當場撕下了謝妄半個手臂的血肉。
隊員紛紛驚呼:「謝隊長!」
謝妄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面無表情地垂下眸子,怔怔看著血肉模糊的傷口。
腦中不合時宜地竄過一個念頭。
他只是這樣就感覺痛不欲生。
那小洄呢?
一次又一次受傷、癒合……
她到底……
到底該有多麼疼啊?
心臟處後知後覺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隊員們心急如焚的聲線傳來:
「隊長,沒有小洄當誘餌,這次追我們的詭異真的太多了!根本擋不住!」
幾乎是話音剛落,又有一隻鮫人詭異沖向了叫季月的女隊員。
季月驚恐地睜大眼睛。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人影如鬼魅般閃現,一把揪住了那隻鮫人詭異,語調不悅:
「你幹嘛?不是說了……不能對她下手嗎?」
謝妄看清那人的臉時瞳孔驟縮。
13
「謝堇,你怎麼還活著?」
謝妄神色冷凝,眉頭卻下意識舒展開。
「我記得你和小洄同時跳下去的,如果你還活著,那小洄......是不是也......」
他的聲線裡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生澀和希冀。
被揪住的鮫人詭異捧著臉嗚嗚哭泣,掉了一粒又一粒小珍珠。
「嗚嗚嗚還聊呢?副本 boss 收你們來了。」
與謝妄面容別無二致的青年伸手掐過謝妄脖子,傾身微微笑著:
「我明明已經撤掉了精神控制,事到如今還以為你是我的哥哥嗎?真是神志不清了。」
「你該慶幸她是仁慈的君王,沒有讓我特意『關照』你。」
謝妄渾身劇震。
「你說的她是誰?小洄嗎?」
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有些蒼白,他掙脫開屠夫的桎梏並冷笑一聲:
「難怪你突然從副本傳進來我們所有人深信不疑,我根本沒有什麼雙胞胎弟弟,所有人都被你控制了精神。」
屠夫也不在意馬甲的掉落,他眸光輕轉,指使鮫人扯過驚恐的季月。
「為了防止你們下次再誤傷這個女人,我們直接將她保送吧。」
「至於剩下的人......」
屠夫臉上的笑容擴大,他謙遜有禮地輕點頭:
「遊戲愉快。」
14
屠夫將季月帶過來時,我正在和詭異們一起慶祝我再也不用當 M 被虐。
我們一起大合唱:
「詭異詭異想不想和我一起玩恐怖遊戲喵喵喵~」
季月崩潰了,哭得像個燒開的開水壺:
「小洄,你怎麼跟詭異混在一起啊?你也被抓了嗎?還是說……你把真正的小洄吃掉了?」
季月在謝妄小隊里負責的是醫療後勤,並不負責謀劃。
但我不明白怎麼會天真成這樣?
我搖搖頭,沖她展露一個笑容:
「這些都是我的朋友。」
「朋友???那、那你是什麼呀?」
我語氣輕鬆回答:「特殊 NPC。」
屠夫輕呵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插話: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她抬手能把玩家副本進度一鍵清零,還能抹殺詭異,可怕得很呢,是恐怖遊戲里……當之無愧的君王。」
季月瑟瑟發抖:「我知道這麼多是不是……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
我蹲下身,溫聲安撫她:
「你知道這些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以後,積分不夠的時候謹慎一點,別進難度太高的副本了,不然喪命於此,之前的所有積分都會被清零。」
在這個恐怖遊戲里,積分是變強的資本。
規定時間內,副本玩家需要組隊殺死詭異,殺死的詭異越多,小隊結算的積分也就越多。
可這一切都需要在存活下來的前提下。
「沒關係,我會保護好你,直到大湖森林副本開始結算時,把你平安送出去。」
在冷酷的恐怖遊戲里,季月當初那種仁慈善良雖然稍顯多餘......
但我依然願意饋贈給她一些回報。
可就在這時,我耳朵聽到了一些微不可查的碎響。
我眼神飛快地落在季月身上。
她輕咬下唇避開我的視線,臉色發白:
「對不起小洄,我果然還是無法信任詭異......」
我沒有生氣,饒有趣味地摩挲了一下下巴:
「沒關係,我甚至為你意識的這一點提升而高興。」
女孩明顯一愣。
不過,下一瞬我脖頸處傳來熟悉的冰涼觸感。
是謝妄的短刀。
15
我微微抬眸,對上謝妄漆黑冷沉的眼眸。
「剛被傳送過來嗎?」
我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戲謔。
「但哥哥……你該清楚就憑藉這把刀殺不死我吧。」
謝妄的短刀卻沒有繼續進一分。
他望著我,神情依然是那麼冷淡,卻透著幾分茫然。
「你是詭異......那我把你當誘餌......」
我唇角上挑,笑得很燦爛。
「如你所想,這一年,除了你親手留下的 449 道傷口,我確實毫髮無損。」
謝妄呼吸似乎滯了一瞬,又繼續問:
「你千辛萬苦送我那株藥草......」
我有些鬱悶地看著他:
「......那當然是為了變強演給你看的,而且那藥草不是被你糟蹋了嗎?那株草死法那麼窩囊,估計覺得自己還不如爛水裡。」
謝妄的手有些不穩,刀刃險些刺進我皮肉。
我剛不爽地偏頭躲過,耳邊又傳來了他輕飄飄的下一句。
「這一年你說陪在我身邊是因為愛我......」
這下我真有點不耐煩了,一把推開他。
「......那是騙你的。」
我垂首把玩著手腕,語氣清晰而又冷靜:
「這 449 道口子,你看不見不意味著不存在。」
「其實我很討厭毫無尊嚴地追著一個人不放,被傷害,被凌辱,依然要痴心不改。小洄如果真的只是小洄,那這一年對她而言絕對是痛不欲生的地獄。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愛上你……」
我諷刺地嗤笑一聲。
「那小洄不是痴情,簡直就是無可救藥的受虐狂。」
謝妄眼中翻湧著痛楚與不解,跟啞巴了一樣僵在原地。
我一點點掃過他的臉,嘴角掀起一抹奇異的、帶著解脫的微笑。
「好在現在一切都結清了。」
「謝妄,這一年我幫你得到了普通玩家攢一輩子都得不到的積分,商城裡的東西隨你挑選,還會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下次見面,我就不是小洄了。」
我抬手摘下那層假面,坦然地望著謝妄。
卻沒想到謝妄呼吸陡然一窒,臉上露出了惶惑不安的模樣。
他的聲線顫抖得不像話。
「......心嵐......?!」
16
謝妄身形晃了晃。
他死死盯著我的臉。
「你怎麼會和心嵐長得一模一樣?她早就死了......」
那隻曾無數次握刀劃開我手腕的手伸向我的臉頰。
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
我心裡不祥的預感陡然升起,猛地退後半步。
「你叫誰?」
謝妄的嗓音乾澀又沙啞:
「陸心嵐。」
詭異都沒有名字,只有譬如「屠夫」、「狼女」、「碎心女」之類的代號。
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腦袋裡恍惚了一瞬。
那些混沌畫面像是蒙上水霧的照片陡然被一捧水澆下,瞬間被沖洗得無比清晰。
我真沉默了。
雖然我一直叫謝妄哥哥,但我真沒想到我跟謝妄有過一段偽骨科啊!
要不是我死了,再過一周我就會跟謝妄結婚了。
謝妄抬手輕撫我的頭,摸到了那道陳年舊傷。
他眼中升起化不開的哀傷:
「這些年我瘋了一樣去攢積分,妄圖兌換商城裡能回溯時光的道具,我想我們……重頭來過。」
他眼底猩紅一片,嗓音幾近哽咽。
「……為什麼再見會是這副情境呢?心嵐……我不做恐怖遊戲里的玩家排行榜第一了,你可以跟我回現實嗎?我們……回家。」
我的目光越過謝妄,投向附近。
屠夫涼颼颼地盯著我,季月人都傻了不敢說話。
陰暗的角落裡,好多詭異沖這裡翹首以盼。
小狼女毛茸茸的耳朵尖在陰影中抖動,殭屍慢悠悠地探出半個無毛腦袋,觸手怪急得把手裡的大蜘蛛盤來盤去。
他們在安靜地等我作出決定。
謝妄握住了我的手腕,語無倫次。
「原來我愛的人一直都是你,這一年是我錯了,錯得離譜,我應該早點認出你的,心嵐,是我不肯承認自己的心動,故意對你殘忍,掩飾自己的心思, 仿佛這樣就代表我的心從沒有游移過……」
「但哪怕我動心的對象是你,我也沒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
他的聲音低下去,帶著哽咽半是哀求。
「心嵐, 都是我的錯, 別討厭我。」
我收回目光。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過錯了, 只是錯過。」
「我帶著目的掩蓋面容、故意演戲,你認得出我才奇怪了。」
「我早就想告訴你溯洄這個道具無法逆轉時空, 它最多給你一場精心編織的虛擬幻境, 那不是真的, 一點也不划算, 是你打斷了我。」
「現在, 我建議你用辛苦攢下的積分兌換點真正有用的東西,比如多換幾百億或者一些特殊能力, 這些才在現實世界用得上。」
我頓了頓,抬起眼,直視他眼中洶湧的痛苦。
「我是小洄的時候沒有強求你回應我......所以現在, 你也不要為難我......好不好?」
手腕上傳來的力道, 在聽到最後三個字時驟然僵住。
「我曾經是心嵐, 有一段時間是小洄……可現在我叫什麼並不重要, 只有一個身份。」
我用力,一點一點地將手腕從謝妄掌心中掙脫出來。
「我只是恐怖遊戲里的 NPC 碎心女。」
話音落下,也意味著我徹底告別「心嵐」的過去和「小洄」的偽裝。
於是我轉身,向詭異群中走去。
身後,傳來謝妄一聲壓抑到極致的苦笑。
「我情願你因為那一年恨我,也好過現在這幅渾不在意的模樣。」
謝妄番外
如果從時光溯洄而上, 一切的開端不過是謝妄年幼時,爸媽從人販子手裡搶了一個小女孩。
女孩笑起來眉眼彎彎,面龐比薔薇花更明麗。
又那麼會哄人, 甜言蜜語的話能說一籮筐。
爸媽嫌年幼時的謝妄脾氣又冷又硬。
他們偏愛陸心嵐。
......
可謝妄的眼睛又何曾離得開她?
第一次被陸心嵐笑著湊過來親了一口,謝妄只覺得一股熱流直衝頭頂。
他僵硬地、一寸寸抬起眼睫。
嘴角想要偷偷上揚,卻被少年彆扭的矜持死死摁住, 倔強地撇下去。
陸心嵐笑嘻嘻揪他的臉:
「哥哥你的表情好怪。」
她彎下腰,笑得幾乎喘不上氣。
謝妄的唇角終於還是忍不住高高上揚。
陸心嵐那樣喜歡孩子,畢業後成了小學教師。
她好厲害啊, 那些在別人手裡哭鬧不休的混世魔王, 在她手裡被連哄帶騙唬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有精神病的家長拿著錄音筆和心嵐起了爭執, 暴怒之下抄起椅子對著心嵐砸了下來。
僅僅因為生氣的心嵐訓斥這孩子在教室里對女孩開黃腔。
陸心嵐死在她和謝妄的婚期前一個星期。
後來謝妄被送進了恐怖遊戲。
他長久地凝視著商城裡那個叫「溯洄」的道具。
一個副本接著一個副本廝殺,永不停歇。
他刻意忽略每一次將小洄推出去時她眼裡盈盈破碎的光。
他築起高牆,告訴自己不能動搖。
救一個人的路上,不能再愛上另一個人。
這是背叛。
但多可笑啊。
牆的兩邊, 原來都是她。
現在高牆轟然倒塌,瓦礫之下,謝妄無處遁形。
傷害了無數次的人,是他拚命想見的人。
他好像站在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上, 無論走向哪一面,既定的終點都是……
錯過她。
最後就連他追求的道具「溯洄」也只是鏡花水月夢一場。
也好。
假的……就假的吧。
這樣似乎也不錯。
因為他多想……多想緊緊攥住她的手, 在那條他們一起走過無數次的回家的梧桐道路上……
慢慢地走。
什麼也不用做, 就一直慢慢地走啊走。
手,要緊緊握住。
眼睛, 更是離不開她。
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
「我真的太想你了,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啊,如果往後每一天都能這樣……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