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只會「嗯嗯啊啊」地敷衍,便催去了程璟那裡。
他不沾煙酒,生活習慣自律到嚴苛。
我雖然常熬夜,體檢卻從來都一路綠燈。
醫生說,我們符合「優生優育」的所有條件,無需刻意備孕。
我從嫁給程璟那天起,就準備好了隨時轉換身份。
程璟對此卻從未表現過任何期待。
直到那天。
「要個孩子。」
程璟說。
我以為他這麼說,代表他也準備好了。
可呼吸交融的距離足夠讓我看清楚,他雖賣力,雙眼卻分明不染多少情慾。
所以我打斷了他的動作,問:「你和我結婚是不是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包括現在……也是?」
終於問出這句話,我緊張到呼吸都暫停。
程璟當時的表情很耐人尋味。
他眸光略顯意外,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唇角卻如釋重負般輕抿了一下。
好半晌後。
程璟將「要個孩子」的必備條件交給了我,隨即從容撤走,避開我的視線穿好衣服,說:「你早點休息吧,別胡思亂想了。」
門被拉開,又「咔噠」一聲關上。
臥室徹底陷入無聲的寂靜。
我耳邊,卻仿佛響徹綿延不斷的巴掌聲。
6
那晚之後,一切照舊。
我時不時忘在洗衣機里的衣服,依然會被洗好、烘乾再熨燙整齊,掛進我的衣櫃里。
我喜歡養卻經常忘記澆水的花,一如既往鬱鬱蔥蔥。
家庭聚餐時,程璟依然體貼周到,親自接送我,為我夾菜、倒水。
每逢節日,我依然會收到送到公司的花束,大捧的玫瑰鮮艷熱烈,落款「愛你的:程璟」。
沒有破綻,無懈可擊。
讓我挑不出一點錯。
程璟依然是所有人眼中的滿分丈夫。
只有我自己知道。
——他哪裡都很好,只是不愛我。
所以那天,渾身顫抖地目送程璟離開臥室後,我從抽屜里翻出一顆藥片吃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吃避孕藥。
也是最後一次。
因為,那晚至今半年了,程璟再也沒有碰過我。
每個經期,我的衛生巾都大剌剌地擺在馬桶邊的置物架上,程璟不可能看不到。
可現在。
他額角隱隱跳著。
攔在我面前冷咬著牙,語氣難以置信中帶著點不確定。
「秦懿,你……懷孕了?」
懷孕?
「......」
我氣得有點想笑,實打實地沉默了好幾秒。
沒想到第一次見證程璟情緒失控,會是眼下這種場景。
「是啊,懷孕了。」
眼看杯子快被他捏碎了。
我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才嗤出了聲,「我會自體繁殖,厲害吧?」
杯中的水分明溫熱,我卻感覺自己的指尖被凍得直打顫。
恍惚了好半天。
我才察覺,那是從心底里蔓延而出的冷意。
耳邊正在炸響的是和那晚一樣的,持續不斷的巴掌聲。
短暫的錯愕後。
程璟表情難得精彩起來。
「抱歉,秦懿。」
像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沒腦子的問話意味著什麼。
他向我邁近半步,語氣溫軟下來,「是我不該,我……我不是有心的——」
我盯著程璟的眼睛看了幾秒。
在確認他眼底的猶疑徹底被懊惱代替後,才學著他往常的樣子淡聲打斷他。
「程璟,咱們離婚吧。」
7
這不是我第一次想離婚了。
程璟卻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從我嘴裡說出來。
正值某個包廂會餐結束,大敞的門內,椅子被拖動的聲音此起彼伏,將我ťũₓ的聲音蓋掉大半。
不知是不是真的沒聽清。
程璟明顯愣了愣。
才剛恢復以往淡然神色的表情幾經變化後,凝成了疑惑。
「秦懿你......」
他試探著又往前邁進,將我阻回洗手間後反手鎖了門,眉頭輕擰,「你說什麼?」
洗手間的門隔絕了外界雜音。
我順勢後退幾步,在和程璟拉開距離後認真盯著他的臉。
腦海中冷不丁地冒出一個念頭:
結婚這麼久,我和他居然連一次架都沒正經吵過。
那個困擾我很久卻一直都沒找到時機去求證的問題,在很不合時宜的當下,不受控制般脫口Ŧū⁹而出。
「程璟,你愛過我嗎?」
我盯著眼神愈發茫然的程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從結婚前到現在,三年零七個月,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你有沒有愛過我?」
這一次,我確定程璟聽清了每個字。
他卻不再和我對視。
眸光閃爍一下後,斂著眼睫沉默了。
這個問題在我看來並不難回答。
如果是程璟問我,我幾乎不需要猶豫,就可以十分坦然地告訴他一個篤定的答案。
同時,我也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無論程璟說「不愛」,還是「愛過」,我想我都可以ŧṻ⁰心平氣靜地接受。
可他偏偏選擇了沉默。
這讓我想起我們剛結婚時,每逢休息日我都會嘗試著問他,「要不要去看場電影」或者「要不要自駕去短途旅行」,他便會以同樣的沉默應對我。
因為他不感興趣,也知道我一定會妥協。
他知道我捨不得他為難。
會一次次貼心地為他找好藉口,再故作無所謂地說:「你沒時間嗎?那就算啦。」
我原本是個高能量的人。
就這樣在和程璟一日一日的相處中,變得喜靜、寡言。
爸媽常說我這是結婚後收了心,性子沉穩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像一棵許久都見不到陽光的樹,正在日漸枯槁。
曾經那個鮮活的、有蓬勃生命力的我,就快被這段沒有波瀾的婚姻殺死了。
手中的水杯已經趨於冰涼。
洗手間依然一片死寂。
我身體不自覺地開始微微顫抖。
「嘩啦」一下,反手將徹底變冷的半杯水潑進了洗手池裡。
8
程璟被水聲驚動。
他快速抬眸看我一眼,抿了抿唇,還是沒出聲。
「既然你開不了口,那我來替你說吧。」
我沒有轉身,隔著鏡子望向他。
心底里積壓許久的,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怨憤的情緒,開始層層上涌。
「你吃了嗎?吃了什麼?好不好吃?」
「你開心嗎?高興嗎?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今天去了哪裡,又見了什麼人?」
「像這樣的,夫妻之間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問話,你一次都沒問過我。」
「因為,你根本就不關心!」
我慢慢捏緊拳,聲音逐漸啞了。
「你不關心我過得好不好,也不關心我心情怎麼樣,我的存在對你而言,和家裡那張餐桌差不多!」
「只要你不搬走它,它就會永遠擺在那裡,履行它的義務。」
「就像我,只要那層窗戶紙沒被戳破,就會永遠杵在我該在的位置上,做你的妻子,做你爸媽的兒媳,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和你一起,再生個孩子,把這段令人窒息的可笑婚姻無限期地維持下去,對不對!?」
話至尾音,我難以自抑到哽咽。
程璟卻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依然穩穩立在原地沒動。
鏡子裡的他襯衫領帶,冷靜、克制,將歇斯底里的我襯托得格外面目可憎。
有什麼東西,「轟隆」一聲在腦海中炸響。
僅剩的一絲理智徹底崩潰。
「所以,程璟。」
我淚如雨下,猛地轉身衝到程璟面前扯住他的衣領,聲嘶力竭地質問:「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你明明就不愛我!當初到底為什麼!要跟我結這個婚!?」
我平生第一次這麼粗魯無禮,又毫無形象地喊劈了嗓子。
程璟臉上總算出現了我沒見過的表情。
他渾身僵直,眼角微垂著。
原本抿到平直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彎折,慣常清明冷淡的雙眼緩緩蒙起了一層霧。
這是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悲傷表情。
極真切,卻又格外陌生。
我眼淚驟止,和這樣的程璟對視著,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空氣快要凝固時,洗手間的門被敲響了。
「小懿,你還好嗎?」
程媽媽的焦急聲音出現在門外。
「程璟手機響了,好像是工作電話……他和你在一起嗎?」
我還未完全回神,聞聲愣愣地鬆開了程璟被我抓皺的衣領。
程璟主動退開半步,扶正領帶後偏頭清了清嗓子。
「知道了媽,我馬上來。」
他先揚聲應了門外,才又垂眸看我,「秦懿,洗把臉再出來,別讓她們擔心。」
語氣冷淡,表情疏離。
與尋常在我面前的他別無兩樣。
仿佛方才展露在我眼前的那抹濃重悲傷,只是我失心瘋後的幻覺。
「你的問題……我會認真考慮,晚上回家給你答覆。」
話落。
程璟拉開門急速轉身,將我獨自留在了原地。
9
他說,考慮?
我怔了半晌神,扯起個自嘲的苦笑。
「愛或不愛」這麼簡單的問題,其實不需要考慮就能回答。
就像,真愛無需刻意證明。
可笑我用文字創作了那麼多愛情故事,居然把自己困在無愛的牢籠中這麼久才清醒。
洗完臉再出來,程璟已經拎著西裝離開了包廂。
他步子罕見地快到發亂。
甚至錯過了電梯間,直奔應急通道。
讓人分不清他是工作中遇到了什麼要緊事,還是說,他只是想逃離。
我目送那個慌不擇路的背影消失,居然莫名鬆了口氣。Ţūₓ
再回包廂。
兩位爸爸推杯換盞,爺爺用手抓著根光禿禿的排骨在啃。
迎著兩位媽媽的期待眼神。
我坐到程璟的位置,哄下爺爺手中的骨頭,垂眸用熱毛巾替他擦乾淨手指。
語氣平穩,「我沒懷孕。」
「啊?不是害口嗎?我還以為……」
程媽媽很失望。
「哎呀。」
我媽拍了拍她的手,忙出聲替我解圍。
「沒關係的,小懿和程璟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對對對,是我著急了。」
程媽媽看向我,笑意一如初見時那樣溫柔。
「小懿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啊,我就是想早點看到——」
「我準備和程璟離婚了。」
我回她個淺笑,乾脆直接地打斷了她的後半句。
一語出,滿堂靜。
連掙扎著不肯配合我的爺爺都靜止了動作。
爸媽知道我有多喜歡程璟,也知道我從小就不是任性、不負責的性格。
所以聽到我這麼說,他們默契地快速交換過眼神後都沒說話,只齊齊擰眉盯住我還略帶紅腫的眼睛。
神色中的擔憂,多過費解和責備。
程爸爸沉著臉沒作聲,卻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小懿?」
程媽媽倒明顯慌了,「這怎麼好好的突然要離婚呢?」
「是不是我們程璟工作太忙,忽視你了?還Ťṻ⁷是你們之間鬧了什麼矛盾讓你受委屈了?」
「小懿啊……你不能這樣,你不知道我們程璟他……」
意識到自己急中出錯。
她話說一半立刻抬手掩唇,蓄起淚眼轉了話頭。
「要不小懿你看這樣好不好?他哪裡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去跟他說說?」
「不用了,程璟做得挺好的。」
我始終注視著她的反應,聞言笑了。
「你教他的所有事,他都很認真地在執行。」
該怎麼扮演一個完美的丈夫。
該如何通過不起眼的日常小事來體現對我的在意。
什麼節日該送什麼禮。
什麼場景下,該說什麼話來討別人開心。
怎麼把「不愛」偽裝成「愛」,把「好男人」人設刻進骨子裡。
程璟從始至終都做得非常好。
他成功騙了所有人。
包括我在內。
10
回家路上,車廂里格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