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灸,一做便忘了時辰。」
夫君拿出一青瓷小碟,給我倒了點香醋,酸溜溜的醋味和他身上的藥味混在一起,我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聽說……今兒二郎來找過阿楹。」
「你們起衝突了?他回去以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把書房裡能砸的都砸了。」
夫君的語氣明明很平靜,雙眼卻不敢抬頭看我。
這是吃醋。還是暗喜?
我夾了個蝦仁蒸餃,沾了香醋,才放進嘴裡一咬。
汁水爆開,蝦仁和薺菜的香氣在唇齒間滿溢,我滿足地眯了眯眼,才不緊不慢道:
「他想留下,我不肯。」
「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你啊。
我放下筷子,直勾勾盯著夫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是你的妻子,怎能跟你的弟弟不清不楚?」
夫君恍惚了一瞬,面上湧上一層薄粉。
但很快,他又垂下了頭。
「可我時日無多……御醫看了都說,這是不治之症,你該給自己留條退路才是。」
這傻子。
我握住夫君的手,嘆了口氣。
「我以前也這麼想的,若你真是傳聞中那個生性殘暴的莽夫將軍,我就留個孩子傍身。」
「不瞞你說,新婚夜我發現二郎有幾分像你,心裡還有些竊喜,可我萬萬沒想到……」
我咬著牙,斬釘截鐵道:
「我已經錯過一次了,不能一錯再錯。」
「更何況,世上那麼多醫者,還沒走遍五湖四海,你憑什麼斷定自己定活不下去?」
在夫君猶疑的目光中,我雙手攬住他的肩膀,與他頭頂著頭,緊緊相貼。
「夫君,我們出去找神醫吧!踏遍萬里河山,功夫定不負有心人!」
「可我的身體……若無湯藥、針灸吊著命,怕是路上便歸西了。」
「那我代你去,我一定會找到神醫,把你治好。」
「若治不好……夫君,你還記得小時候的約定嗎?」
我颳了一下夫君的鼻子,笑著對他說:
「小柿子和小阿楹,要一輩子在一起。」
「你若是去了,我也自當跟隨。」
「就當我們的一輩子,就這麼短。」
(10)
二郎主動請纓,要隨我去找神醫為夫君治病。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卻不曾想,二郎被我拒絕後,竟然偷偷尾隨我上了路。
我又驚又怒,為了讓他知難而退,特意走野路拐進了山林中。
因為幼時在小漁村長大,我在野外如魚得水。
采野花,摘野果,飲泉水……反觀二郎那邊,他非但將自己弄得灰頭土臉,還與家僕走散了。
坐在高大的榕樹上,我看著二郎走向懸崖,在崖邊一聲聲呼喚著:
「嫂嫂,你在哪裡啊?」
他白皙的面龐蒙上層灰,額前的鬢髮更是被汗水浸濕,一雙眼裡含著淚,看著好不可憐。
就連喊我的聲音,也一聲比一聲低。
我咬了口野果,野外的果子,總是甜中帶著酸澀,正如我此刻矛盾的心情。
「嫂嫂,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第一次喜歡人,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聽著少年帶著哭腔的告白,我打了個哈欠,面無表情地再次啃了口野果。
嘖,好酸。
天漸漸黑下來,二郎似乎也終於放棄了尋我。
他開始呼喚家僕,點燃煙火,甚至開始叫起了哥哥。
「哥,這裡風好大,我好害怕,你要是在這就好了……」
開玩笑,夫君那身子骨,便是在這,又做的了什麼呢?
不過是拼著一口氣送他回家罷了。
我忍俊不禁地挑起嘴角,又突然想到:
二郎不正是為了替他哥尋一條出路,才落到這種境地嗎?
心中驟然一顫,我立即從樹上一躍而下,三步並做兩步來到了二郎跟前。
「你哥來不了,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二郎一愣,整個人身體一軟,直接鑽進了我懷裡。
「嫂嫂,你總算來了,我好怕。」
「怕就回家吧,你一個公子哥,沒必要四處奔波吃苦。」
我好言相勸,但二郎根本聽不進去。
「不,我不回去!」
「我要跟嫂嫂一起給哥找神醫。」
「人多力量大,咱們兩個一起,一路上也有個照應。」
「而且嫂嫂,我自己也打探了些消息……有個姓白的郎中醫術高明,就住在這座山上!」
什麼?誤打誤撞真讓我走對了!
我拍拍二郎的肩膀,再不提送他回家一事,只朗聲道:
「那還等什麼?帶路!」
「我……我只知道住這山上,具體哪裡,還得找呢!」
二郎眨了眨眼,滿臉無辜。
(11)
白神醫性情古怪,行醫不為碎銀,只為了藥材。
「紅玉靈芝三朵,我便隨你們下山。」
一聽這條件,我滿口答應,心想:
不過是味藥材,藥鋪里還能沒有?
……藥鋪里還真沒有。
日薄西山,我從最後一家藥鋪走出來,依舊兩手空空。
「紅玉靈芝生在懸崖峭壁上,且保存艱難,一日便失藥性,三日便會腐壞,我們去哪兒找這玩意?」
「那白神醫分明是在為難我們,不願與我們下山!」
「神醫嘛,心裡總有幾分傲氣。」
二郎拽了拽我的袖子,突然眼前一亮:
「嫂嫂,我記起來了!」
「昨日我待過的崖上,似乎就有這種藥材呢!」
「真的嗎?」
我驚喜地反握住二郎的手,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得很近。
「真……真的。」
二郎別過頭,手卻沒松,帶著我一路小跑,去了昨日的那處懸崖。
「嫂嫂你看,那是不是?」
一朵硃紅色的蘑菇,正乖巧地立在崖壁上,安安靜靜地望著我們。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看著竹籃中的紅蘑菇,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恍惚。
紅玉靈芝,尋遍藥鋪都買不到的奇珍,就這麼輕易到手了?
「嫂嫂,還差兩朵呢!」
我還在愣神之際,二郎伸出竹竿再次往崖壁下探去。
撩開遮擋的藤蔓,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小片。
可惜竹竿鈍,蘑菇嫩,竹竿戳到的紅蘑菇幾乎都從中間裂開,瞬間便腐敗了。
「這可怎麼辦?」
我急得團團轉,紅玉靈芝如此稀有,去哪兒還能再找另外兩朵?
「沒事,我有辦法。」
二郎說完這話,竟往崖底甩了根繩子,直接順著它爬下去了!
我看得膽戰心驚。
「你這是做什麼?不要命了!」
「嫂嫂,我摘了靈芝就回來。」
「可萬一這些只是紅蘑菇,並非紅玉靈芝呢?」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只感覺脊背一涼,渾身都冒出了雞皮疙瘩。
「那就算我們運氣差,再去別出尋吧。」
二郎對我笑了笑,皎潔的月光下,這個笑顯得格外乾淨、脆弱。
……他也不過十六,還是個孩子呢。
「少廢話了,快上來!」
「你哥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
我說著便開始將繩子往上拽,一邊拽一邊在心底跟夫君道歉:
對不起,我還是心太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二郎去死……
「嫂嫂這麼在意我的安危,我好高興。」
半柱香後,我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氣。
二郎摟住我的脖子,湊近我的耳朵輕聲呵氣:
「缺的兩朵紅玉靈芝被我帶上來啦,是不是很厲害?」
我抬起頭,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二郎……和他娘完全不同,是個好人。
(12)
白神醫守諾,收下靈芝,便隨我們來了薛家。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推開門,竟會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夫君赤裸著上身,而一窈窕女子身穿薄紗,正騎在他的背上!
我驚呆了,不敢置信地問:
「你們在做什麼?」
夫君抬起頭,臉上露出一抹慌亂:
「阿楹?你回來了……」
說著他便要起身,但那位窈窕女子卻不同意,按住他的背,轉身沖我不客氣道:
「薛將軍病體未愈,有什麼話,你跟我說!」
我氣笑了,語氣也不由得拔高几分:
「你是誰?」
「我們夫妻之間的體己話,為什麼要跟你說?」
我的話音落下,夫君皺緊了眉,望向我的目光中,甚至都帶了不滿:
「她是御醫之女……柳萱,醫術承自她爹,也十分高明。」
「沒錯,忘了告訴你。」
柳萱從夫君背上輕盈地一躍而下,對我眨了眨眼:
「薛將軍的身體,從今以後就由我來負責了。」
「全權負責哦。」
我一愣,心中莫名湧上酸澀。
惱羞成怒地反問:「你爹都治不好我夫君,你又能做什麼?」
說罷,我請出白神醫,面帶希冀地對夫君說:
「夫君,這是白神醫,我和二郎以身犯險從懸崖採藥才請他下山,快讓他替你看看!」
夫君擺了擺手,神情是我從沒見過的冰冷。
「不必了,白神醫請回吧。」
「我有萱萱照顧,就夠了。」
「你瘋了嗎?」
我再也忍不下去,不由得厲聲道:
「你還想不想好了?」
柳萱眉毛一挑,站在我面前,指著我的鼻子喝道:
「大姐,請注意你的言辭!」
「我還在邊上喘氣呢,你說壞話都不背著人的?」
我冷笑反問:
「那你跟我夫君拉拉扯扯都不背著我的?」
……氣氛一時僵持,直到夫君突然出聲:
「阿楹,別胡鬧了。」
「萱萱和我,只是醫者與病人罷了。」
「二郎,辛苦你送客。」
(13)
「沒派上一點用場,實在是老朽的無能,三棵紅玉靈芝你們收回去吧。」
白神醫的表情帶著歉疚,但我搖了搖頭,又將靈芝塞回他手中。
「您拿著吧,既然是珍稀藥材,在醫者手裡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一抹感激從白神醫眼中浮現,他突然壓低聲音對我說:
「薛少夫人大義!老朽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說。」
「我觀薛將軍的境況,並非尋常外傷,更像是慢性中毒被掏空了身體……若只用治外傷的方子,恐怕會南轅北轍。」
這話像是一道晴天霹靂,可又莫名的,成了我最後的指望。
我眼眶濕潤了,急迫地問道:
「白神醫,我相信你,你能看出我夫君中的是什麼毒嗎?」
老者搖了搖頭:
「光憑肉眼自然不能,還需薛將軍的一滴血。」
「我混入草藥中,方可探個究竟。」
「好,這滴血,我一定幫你拿到!」
說罷,我直接去找夫君,對著他的臉就是一巴掌。
扇得他偏過頭去,嘴角溢出一抹血跡。
「你在發什麼瘋?」
柳萱不敢置信地望著我,下意識高高揚起了手,卻被夫君拽住。
「別……阿楹只是心情不好,讓她打吧。」
「我皮厚,吃得消。」
「你可不是皮厚嗎!」
我破口大罵:
「有病還要娶我,糟蹋我的青春,浪費我的感情,真是好大的臉!」
「看在從前的情分上,原本我都忍了,結果你還和野女人拉拉扯扯,糾纏不清!」
「我恨不得現在就打爛你的臉,看你拿什麼出去招蜂引蝶!」
「阿楹……」
夫君捂著自己被扇腫的臉,張嘴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柳萱順勢抱住了他的頭,一邊安慰他,一邊對我翻白眼:
「夠了!瘋女人,你快給我滾!」
「這是我家,他是我夫君,要滾的是你!」
我擼起袖子,正要將床上這對狗男女拽下來,身後突然有隻手拉住了我。
「嫂嫂。」
二郎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隱隱的悲哀。
「別跟他們置氣了,不值當的。」
「我們走吧。」
(14)
沾著夫君血跡的手帕送到白神醫手裡,他迅速給出了答覆:
夫君他,確確實實已中毒多年。
「種類之多,讓老朽嘆為觀止,薛將軍能熬到今日,想必也吃了不少苦……薛少夫人,老朽能力有限,愛莫能助,請您節哀順變。」
中毒多年。
這四個字瞬間讓我想到了薛夫人。
無論從動機、還是手段分析,我都認為是她下的毒手。
但……口說無憑,不找出切實的證據,薛夫人怎會承認?
可若將心思放在找證據上,夫君的身體又耽誤不起。
我陷入兩難的局面。
第一個想起的,竟然是二郎。
仔細想來,這個家裡除了夫君,他是待我最好之人。
然而,向來對我有求必應的二郎聽了我的請求,竟然罕見地拒絕了。
「嫂嫂慎言。」
「我娘雖有些小心思,卻並非大奸大惡之人。」
「她不可能給哥下毒,你不該如此冤枉她。」
說罷,二郎深深地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憑空生出幾分澀意。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去找柳萱。
卻不曾想,哪怕我將白神醫的信送到她跟前,她也不願意看一眼。
「薛將軍不可能中毒,他的身體我最了解。」
柳萱揉皺了信紙,語氣不屑:
「那個庸醫明白什麼!」
我急了:「有沒有中毒,你也取一滴血查查看不就知道了,何必如此自傲?」
「我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