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萱挑了挑眉,勾起一抹譏誚的笑:
「自傲的人明明是你!以為自己當了將軍夫人就有多了不起?」
「我不妨將實話告訴你,薛將軍娶你只是因為門當戶對,看重你爹的權勢罷了。」
「他真正放在心裡的,只有我一人。「」
「胡說八道,不知所云!」
我冷冷道,再也不看這瘋婦一眼,便轉身離去。
誰知剛邁了兩步,突然感覺眼前一黑,身體也跟著軟了下去。
柳萱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
「你以為我樂意聽你的廢話?」
「還不是為了給你下合歡散!」
什麼?合歡散……
(15)
渾身上下,好似有火在燒。
哪怕寬衣解帶,將肚兜都剝乾淨,這熱都無絲毫緩解。
直到有一雙手覆上來,冰涼的觸感,成了唯一的慰藉。
「……二郎?」
我輕聲詢問,來人沒開口,手卻收了回去。
我繼續道:「你不是對我很失望嗎,為什麼還來?」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嫂嫂並非那種顛倒黑白之人。」
「你定是聽信了他人的讒言,才會懷疑我娘。」
就當是這樣吧。
我別過頭,無聲嘆氣。
二郎卻捧起我的臉,認真道:
「嫂嫂,哥已經跟那個柳小姐好了,你為什麼我不跟我好呢?」
他的語氣天真,眼神也清澈如水。
我明白,接下來只要我一點頭,一切就會順理成章地發生,就如同新婚之夜一般。
但我還是搖頭拒絕:
「夫君只是一時糊塗,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是嗎?」
二郎吻了吻我的頭髮,緊接著突然站起身。
「那恐怕,嫂嫂註定要失望了。」
(16)
次日,夫君便給我休書一封。
說自己與柳萱兩心相悅,讓我成全他們。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薛夫人居然第一個跳出來不同意。
「什麼柳萱,聽都沒聽說過!」
「我只認阿楹這一個兒媳婦。」
她的態度那般堅定,不知情的人見了,怕誤以為我們婆媳情深,感動落淚。
但我心裡卻很清楚:
薛夫人並非在意我的去留,而是在意我的肚子。
畢竟……那位柳小姐一看就對夫君情根深種,且她身懷醫術,定會以治好夫君為先,怎會如我當初一般,在未知全貌的情況下,和二郎滾到一張床上?
「母親,我時日無多,這點小事你便隨了我吧。」
夫君的態度彬彬有禮,眼中卻無絲毫波瀾,沉寂得像一口枯井。
「我與阿楹,已相看兩厭,做不成夫妻了。」
我一聽這話,禁不住開口:
「什麼兩厭?我沒有厭倦你……」
「是我討厭你。」
「我與薛將軍都討厭你,兩相厭是這個意思。」
柳萱挽著夫君的手臂,挑釁道:
「你還不明白薛將軍的心嗎?勸你還是識相一點,自己走,還能留幾分體面。」
我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夫君:
「你,真要我走?」
「阿楹若想留下,也可以與二郎……」
我再也忍不住,揚起手又給了夫君一耳光。
「你又要把我往二郎懷裡推是不是?」
「好,我成全你。」
(17)
二郎比夫君年輕、俊俏,且身強體健,對我還體貼入微。
很快,我就懷上了他的孩子。
薛夫人對此喜笑顏開,夫君卻在這個關頭,向皇上請旨駐守邊關。
塞外乃苦寒之地,夫君的身子骨怎撐得住?
他難道想尋死不成?
我心中開始打鼓。
可轉念一想,又突然釋懷了。
夫君與柳萱情投意合,難道那柳小姐會眼睜睜看著他送死不成?
定是夫君的病有了氣色,說不定毒已全清了,所以才打算建功立業。
出征那天,夫君身著鎧甲坐在高頭大馬上。
唇紅齒白、神采奕奕的模樣,更是印證了我心中的猜想。
薛夫人面無表情,二郎一臉悲切,我則是心情複雜。
對夫君的感情,恨是真的……但愛,也是真的。
他的病痊癒了嗎?
若是在戰場上復發,可如何是好?
我腦中百轉千回。
卻在這時,夫君下馬,指名讓我跟他進屋。
地契,房契,鋪子……還有一大把各種材質的鑰匙,被他一股腦兒地倒在了桌上。
「這些都是你的。」
夫君淡淡道,語氣平和,甚至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給我做什麼?」
我原本沒想哭的,卻不知為何心頭湧上一陣委屈。
「給你那個柳小姐去,我不要。」
「萱萱用不著,她不是虛榮的人。」
夫君的語氣很平靜:
「她有我就夠了。」
意思是我虛榮,我非要這些不可?
我先是一愣,緊接著胸口不禁燃起熊熊怒火。
「好!你跟她去,最好死也別回來!」
天知道,那不過是我怒火攻心的氣話。
半年後,夫君卻真的死在了邊關。
得知這個消息,我渾身一震,乳母抱著孩子不明所以地看過來,小聲喚了一句:
「少夫人?」
我沒有回應她。
事實上,我滿腦子都是回憶。
從前在小漁村的日子,一幕幕浮上腦海。
那時候,我並不知自己是京城大官的私生女,只是村裡的野丫頭。
夫君也不是什麼薛將軍,而是李叔家的小柿子哥哥。
我家有棵棗樹,他家有棵柿子樹。
棗成熟的時候,柿子也熟了。
我怯生生地提著裝滿棗的籃子去換柿子,正巧撞上了少年爽朗大方的笑容。
後來我們一起曬紅棗、做柿餅,摸魚捉蝦,上山砍柴,進城賣菜……
一個晚霞滿天的黃昏,小柿子哥哥向我許下相守一生的承諾。
可我從未想過,一輩子,竟然這麼短。
我將自己關在房中,獨自哭了很久。
肚子咕咕作響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我不願意麻煩丫鬟,於是乾脆在房中找起了吃的。
這一翻,卻發現了一個暗格。
一本古樸老舊的書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夫君的名字。
我好奇地翻開它。
第一頁,就讓我吃了一驚。
「我不明白,二郎為何要射出那一箭?」
「他想置我於死地?可我們不是兄弟嗎……」
第二頁,筆風明顯歡快了許多:
「軍醫說,我的箭傷已無大礙。」
「能恢復得這麼快,應該有二郎手下留情的緣故吧?」
「這麼說,他肯定是無心之失,不是故意的。」
第三頁,是一長串的聘禮名單。
夫君罕見地在紙上畫了顆棗,並猶豫地寫道:
「阿楹已是官家女,還看得上我嗎?」
……第一百五十頁。
「御醫說我的毒已入五臟六腑,神仙難救。」
「想不到二郎和我竟然非一母同胞,難怪他那麼恨我。」
「只是可憐了阿楹,她若知道我命不久矣,該有多難過?」
第一百五十一頁。
「阿楹她爹不願退親,說阿楹願與我相守一生……她果然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我,又怎能眼睜睜看她跳進火坑?」
「我要退親,不能害了阿楹。」
第一百五十二頁。
「他們軟禁我,是想做什麼?」
第一百六十頁。
「阿楹,阿楹,阿楹……」
(18)
我看到這裡,已是淚流滿面。
又從後文中知曉,夫君與柳萱是逢場作戲,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我一人。
他讓柳萱撮合我與二郎,是怕自己命不久矣,無法與我相守一生。
可得知柳萱竟然不惜下藥,他悔恨萬分,與她撕破臉皮,再無來往。
不久後,當我有孕的消息傳遍全家時,夫君又做了一個決定。
他向皇上請旨駐守邊關,為了我的孩子,未來有一個更光明的前程。
……從頭到尾,小柿子哥哥沒有一絲一毫對不住我的地方。
可我卻傷他那麼深,甚至懷上他的仇人之子,讓他臉上蒙羞。
我打開窗,望著皎潔的月光,終於忍不住掩面而泣。
次日,我在二郎的茶中,下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毒。
這是白神醫給我的,他說願我家庭和睦,與夫君舉案齊眉。
怕我心生不忍,解藥他也同時給了我。
我將它們壓在箱底,從未使用過一次。
不曾想,如今卻用在了我腹中孩子的親爹身上。
毒發作的時候,二郎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他問我為什麼,我苦笑一聲,反問道:
「那你又是為什麼,要害你哥?」
「呵,嫂嫂都知道了啊……我也是沒辦法,這個家是他的,他不死,我和娘該怎麼辦呢?」
「嫂嫂,你可知有多少人在背後議論我和娘?自從他回來以後,我們母子一直如履薄冰。」
「你心疼他,為什麼不心疼我呢?」
「他背叛過你,可我從來沒有!」
我搖了搖頭,哽咽道:
「不,夫君從沒有背叛過我,他和柳小姐只是逢場作戲,他一直都在為我考慮,可你……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你明知他喜歡我,你還故意勾引我,誘導我犯下錯事……」
二郎笑了,臉頰兩邊的酒窩淺淺,看著如同孩子般純真。
可他的話,卻包含著濃濃的惡意:
「是啊,我就是見不得他好。」
「一個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野孩子,憑什麼比我高一頭?」
「我恨他!他搶走了我的一切,我要全都搶回來!包括你,你也是我的,嫂嫂……」
二郎的手動了動,似乎想觸摸我的臉頰。
可毒麻痹了他的手臂,如此簡單的動作,他也已經做不到了。
他的嘴唇動了動,孩子若有所感,突然嚎啕大哭。
二郎臉上的神情瞬間轉為焦急,他用哀求的目光望著我,卑微道:
「寶寶哭了,讓我再哄哄他,好不好?」
「不好。」
我漠然地望著他,冷冷道:
「這是我與夫君的孩子,同你有什麼關係?」
二郎愕然,苦笑著喃喃了一句:
「你……好狠。」
(19)
我從未想過,二郎一死, 夫君竟然活了。
他在靈堂上抱住我的時候,我嚇得面色煞白, 以為自己活見了鬼。
「阿楹莫怕,我沒死, 我回來了!」
我知道了,撒手,謝謝。
我疑惑地問夫君:「你怎麼沒死?」
他爽朗一笑,說自己碰到個神醫,把身上的毒全清出來了。
「戰場的消息都是滯後的,傳回來足足要三個月。」
這三個月內, 他早已修養完畢,還快馬加鞭回來找我。
前幾日怕插足我和二郎, 遲遲未曾露面,如今二郎去世, 倒是給了他機會。
好吧。
我整個人已經麻了, 但看夫君抱起孩子時, 還是忍不住道:
「那是你仇人的孩子!」
「不,他是阿楹的孩子。」
夫君的眼神極為慈愛,帶著笑意:
「也是我的孩子,我與阿楹的長子。」
半年後, 花燈節。
趁著夫君去買糖人的功夫, 我抱著孩子猜燈謎。
有個怪人先我一步猜中了所有燈謎, 最後卻把獎勵的兔子燈送給了我。
「謝謝。」
我對他感激一笑。
來人突然摘了面具, 露出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二郎,怎麼會是他?
「嫂嫂,別來無恙啊?」
我往後退了一步, 滿臉驚恐:
「你不是已經死了,怎麼又活了?」
「我既能給哥下毒, 便說明精通毒理。」
「你給我下的毒, 我何嘗聞不出來?不過是配合你罷了。」
一聽這話,我睜大了眼睛:
「但我明明看著你下葬……」
「是啊, 你看著我躺在棺材裡, 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嫂嫂,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
二郎說著, 猛地拉住我的手,將我拽進了一處小巷。
「你, 你要做什麼?」
「孩子還在呢!」
「沒事,他不懂。」
二郎捧著我的臉頰, 病態地蹭了蹭,又舔了舔。
「我該怎麼懲罰你呢, 嫂嫂?」
「不,你別……」
我咬著牙, 一字一句道:
「要是你哥知道了,他饒不了你!」
二郎笑了:「你覺得他渾身的毒有那麼好清嗎?若非是下毒的人,怎能全部去除?」
我這才恍然大悟:「你, 你就是那個軍醫……」
「是啊,嫂嫂, 你還不明白嗎?」
二郎在我唇上落下一吻,語氣繾綣:
「現在,輪到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