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身體不好,不能再生兒子。
爸爸因此跟她離了婚。
奶奶幸災樂禍:「沒兒子又沒男人,我倒要看看你以後能過什麼好日子。」
爸爸說:「艷子你別怪我,村裡人人都有兒子,這也是我媽的心愿……」
後來他再婚,繼母潑辣兇狠。
他又後悔了。
過來纏媽媽:「艷子,還是你最好,我們復婚吧。」
媽媽將結婚請柬甩在他們臉上:「遲了,下個月我結婚,記得帶上禮金來吃酒!」
1
媽媽生我時難產,據說血把床下的稻草都浸透了。
後來送去縣醫院,花了不少錢才保住一條命。
醫生說媽媽身體受不住,絕不能再生二胎。
自我有記憶起,奶奶隔三岔五就咒罵。
說家裡這麼窮,都是因為媽媽這個病秧子。
天天催促媽媽再生一個。
「村裡哪個婆娘不生兒子?
「老張家兒媳婦有糖尿病高血壓,照樣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
「她不也好好的?
「怎麼她們生得就你生不得?
「醫生就是在嚇人,你要不生兒子,我們老劉家豈不是斷了後?」
……
媽媽忍無可忍,怒道:「你上下嘴皮一碰很輕鬆,到時候一屍兩命的可是我。
「你要是怕劉家斷後,當時就該多生幾個兒子。
「實在不行現在努努力給昌盛添個弟弟,您放心,我到時候伺候您坐月子。
「絕對周到細緻。」
……
差點沒給奶奶當場氣走。
回去後她就在床上躺屍,不肯吃喝。
「要是老劉家在我手裡斷了香火,我不如早點死好贖罪。」
她經常這樣拿捏爸爸,我都見怪不怪了。
偏偏爸爸愚孝,急得團團轉。
跟媽媽商量:「艷子,要不咱再生一個吧?
「媽現在不吃不喝,這樣下去她要是真有個好歹,村裡人會把我脊梁骨都戳斷。
「其實媽說得也有道理,醫生都是危言聳聽,撿最壞的情況說……」
白熾燈燈泡接觸不良,「刺啦刺啦」作響。
媽媽正在給我縫衣服上的破洞。
她一言不發,舉起手裡的針,狠狠刺進爸爸的胳膊里。
爸爸痛得立馬跳起來,怒道:「張艷,你瘋了?」
媽媽冷冷地問:「痛嗎?」
「這還用問!」
「我生若楠時,比這痛百倍千倍。」媽媽一字一句,「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時黑白無常都來索我的命了,我求他們放了我,我的孩子還剛出生,又是個女娃。如果沒娘,以後不知道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磕了三天三夜的頭,他們心軟了,說只此一次!
「我要是再生一個,閻王爺可不會心軟第二次。」
媽媽說著說著紅了眼眶,「我當時醒過來,你拉著我的手說,以後再也不生了,我們就守著若楠過一輩子。
「這才過去幾年,你就全忘光了?」
爸爸狠狠吸著煙,沒再說話。
夜裡他去老宅陪奶奶,我擠在媽媽身邊睡。
我問她:「媽媽,你真的見到黑白無常了嗎?他們是不是舌頭特別長?」
媽媽摸著我的頭:「我騙你爸呢。
「但我確實怕留你一個人,你會受委屈,所以不敢死。」
不敢死。
才咬碎牙熬過了非人的痛。
奶奶這次動了真格,把自己餓暈了。
族裡的長輩們得知消息,紛紛指責媽媽。
「生兒子是你的義務,你婆婆想抱孫子是人之常情啊。」
「娶你回來就是繼承香火的,你連兒子都不想生有什麼用?」
「就你毛病多,你看看村裡哪戶人家不是兩三個孩子?」
……
那時已經計劃生育了。
但村裡人就是愛生,哪怕第一胎是兒子,也還要想辦法再生一個。
最好再來個兒子,雙保險。
若是生個女兒也行,兒女雙全。
更別提那些生了幾個女兒的,大門被計生辦的人拆走,家裡四處漏風,也動搖不了他們生皇位繼承人的心。
七奶奶用拐杖戳媽媽:「當媽的怎麼能怕疼,我生了七個孩子,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2
氣死我了。
我佯裝天真發問:「七奶奶你不是只有三個孩子嗎,剩下的四個呢?
「你把他們養死了?」
七奶奶臉都綠了,抬起拐杖顫巍巍要打我。
「沒大沒小的小賤人,誰教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
媽媽一把握住她拐杖,怒道:「老賤人,罵誰呢!」
她將我拉到身後,火力全開。
「七嬸你生了六個女兒死了兩個送走兩個,養在身邊的兩個也不怎麼跟你走動。唯一的寶貝兒子現在三十歲還在打光棍,有什麼值得炫耀的?
「三伯你到現在也沒孫子,自己都要絕後了還有心情來管別人呢?
「二大娘你男人前段時間還往寡婦門下塞錢想找人睏覺,七十好幾的老頭了,你要多關心他身體……」
……
媽媽持續輸出,無差別回擊所有人。
大家臉都綠了。
這時爸爸趕過來了,一把拽住媽媽,訓斥道:「夠了,別說了。
「長輩們都是為了咱們好。
「你不肯生兒子,害得媽躺在床上起不來。不知錯就算了,說話語氣還那麼沖。」
老古董們紛紛附和。
「就是,昌盛你得好好管管你老婆,簡直是無法無天。」
「乾脆離婚算了,我給你介紹個能生的。」
「是的,昌盛這麼好的小伙子,艷子你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
或許是這些人給了爸爸勇氣。
又或者是他在奶奶日夜不停地灌輸里,心早就動搖了。
他梗著脖子看向媽媽,說:「張艷,媽想抱孫子,我做兒子的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餓死吧?你要是不肯生,咱們就離婚!」
那時在鄉下,離婚的少之又少。
有些男人喝多了家暴,有些男人會四處發情勾搭女人。
有些男人不事生產,有些男人老婆正生孩子他卻黏在牌桌上。
縱使這樣。
夫妻依然磕磕碰碰,吵吵鬧鬧地綁在一起生活。
相比而言,爸爸要好上許多。
他會彈棉花,有手藝傍身。
賺的錢大半都交給了媽媽。
他不打牌不喝酒,平時還會幫著干點家務。
或許他覺得自己甚至算得上好男人,因此篤定媽媽會讓步。
3
媽媽的確沉默了一會兒。
爸爸更進一步:「你不生咱就離,有的是人願意跟我生。」
媽媽笑了。
笑著笑著眼眶濕濕的,道:「好,離就離。
「我就一個要求,若楠要歸我。」
媽媽雷厲風行,當晚就到鄰村找了舅舅一起上離婚談判桌。
之前奄奄一息的老太婆,這會兒倒是精神了。
她把此前鎖在柜子里的冰糖罐遞給我:「若楠,你姓劉,是劉家的種,奶奶和爸爸都拿你當寶貝。你要跟著爸爸,知道嗎?」
但媽媽不肯讓步:「你們想找別人生孫子,我就必須帶走若楠。
「我拼了命生出的孩子,絕不會留給你們作踐!」
局面僵持。
爸爸是個沒主見的,此刻想讓步。
老太婆拽著他出去商量。
我躲在牆角聽到她說:「若楠快十歲了,算半個勞動力。
「你要生了兒子,一來她能幫著帶孩子,二來艷子就她這一個閨女,假如你再婚不順利,還可以捏著若楠跟艷子復婚。」
人性陰暗,真令人毛骨悚然。
再回談判桌爸爸便換了立場,堅持要我。
氣得媽媽冷笑不止:「行,那就不離。
「我明天就去結紮,有本事你去跟野老婆生,生了也上不了戶口,你們老劉家這輩子都絕後了。」
那時可不比現在。
尋常老百姓很難幫私生子上到戶口。
老太婆坐不住了。
又是一番拉扯後,媽媽什麼都沒要,就拿走了我的撫養權。
老太婆放下狠話:「你把若楠帶走了,以後她就跟我們劉家沒一毛錢關係,撫養費我們是一分都不出的。」
我梗著脖子:「你們不出錢養我,我將來也不給你們養老。」
老太婆笑了:「我有兒子,將來會有孫子,誰要你一個丫頭片子養老。」
老太婆滿村地挖苦媽媽:「她又不肯再生孩子,還帶著個拖油瓶,誰還要她。
「我們昌盛這麼好,她還不好好珍惜,以後有她後悔的時候。」
村裡人也議論媽媽。
「張艷就是蠢,昌盛還是個不錯的男人。」
「頭婚夫妻不比二婚好?她現在不肯再生,想要再嫁還能有什麼好對象?」
那會兒在農村,傳宗接代是頭等大事。
女人如果失去了生育價值,在結婚市場上就處在食物鏈底端。
媽媽沒管這些。
她拒絕了舅舅長住他家的提議,風風火火開始修葺外公留下的祖宅。
「你舅舅有老婆有孩子,我們住兩三天還好說,長久住著你舅媽難免要有意見。
「咱也不自在。
「茅屋雖破,那也是咱倆的地盤,想幹啥幹啥。」
她在屋頂忙活,我在下面給她遞瓦片。
她哼著輕快的歌。
夕陽燦爛,照亮她臉上密密汗珠。
一點都不像是剛離婚的女人。
爸爸騎著自行車經過。
他從兜里掏出一把炒花生塞給我,揚著脖子跟媽媽說:「我剛才去相看了……」
媽媽停下動作,竟是一副八卦模樣:「成了沒?」
爸爸皺著眉:「艷子,她比不上你。
「我心裡還有你,只要你願意跟我生個兒子……」
媽媽把手裡的爛瓦片一砸,恰好砸在爸爸腳上,痛得他嗷嗷叫。
媽媽冷下臉:「滾開點,別影響我幹活。」
爸爸來了火氣:「張艷,這些天你還沒明白嗎?只要你不肯生兒子,不可能嫁到好對象。」
爸爸的話不是空穴來風。
其實離婚後沒兩天就陸續有人來給媽媽說媒。
在鄉下,什麼樣歪瓜裂棗的女人都能嫁,無非看匹配的是什麼條件的對象。
這些天來說媒的,幾乎都是家裡有兒子的。
還美其名曰:「他已經有兒子咯,不用你再生,你養他們大,他們養你老,這多好。」
說白了,他們就是想找個免費保姆照顧孩子。
爸爸加大音量:「你要考慮清楚,老子說不定明天就跟其他女人結婚,你再也沒機會了。」
4
媽媽居高臨下,輕蔑一笑:「三寸洋辣丁,還真以為自己是那麼回事呢?」
那時小還不懂其中深意,只看到爸爸臉色瞬息通紅,罵罵咧咧,氣憤而去。
那會兒日子真的很難啊。
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頓頓都吃鹹菜。
大米長了蟲和鐵牯牛,淘米時不一定能挑乾淨,飯煮好後,鐵牯牛和蟲都爬到表面,用筷子挑掉,照吃不誤。
房子漏雨蚊蟲多,有次半夜蛇還纏在床邊。
嚇得我嗷嗷叫。
媽媽也很怕蛇,一邊抄起曬衣叉一邊嗷嗷叫。
「我插死你,好多天沒開葷了,撞上我算你倒霉。」
那條蛇最後也沒敢吃,媽媽拿去鎮上換了點油和肉。
媽媽種東西也很不得勁。
黃瓜都已經三寸長,卻突然葉子唰唰掉,死了。
花生已經結果,卻得了黑斑,最後所有的花生都是癟的。
玉米眼看著打了苞,整片地都被野豬拱了。
都是小事。
但事事不順,堆積起來讓人格外沮喪。
媽媽罵天罵地,像是一點就爆的火藥桶。
那時村裡的貓狗路過我家門口都會閉緊嘴夾起尾巴踮起腳。
她發泄完怒火後,隔天就開始補救。
拔掉黃瓜苗種辣椒。
把癟花生鏟掉,緊急種上紅薯。
在玉米地外圍打很多木樁子。
老宅在兩村交界處,離舅舅的房子也有些距離。
半夜裡還會有男人敲門,嘴裡不乾不淨:「艷子,一個人睡覺冷不冷,哥陪你睡啊!」
一開始媽媽只是捂住我的耳朵不吭聲,結果那些人越來越過分。
直到那天有人說:「帶著若楠一起睡……」
媽媽怒了。
端起存了屎尿的夜壺,猛地開門潑那些人頭上。
然後用全村都能聽見的大嗓門喊:「臭不要臉的狗男人,大半夜在我門口盪魂呢?
「一身屎尿騷味,去找豬狗陪你睡吧!」
如此兩三次,再也沒人敢造次。
媽媽推了很多親事。
村裡漸漸有了議論。
「不肯生兒子,還挑三揀四。」
「她難道還想嫁給老闆當闊太太嗎?」
「也三十好幾了,再不抓點緊,到時候想嫁也嫁不出咯。」
與媽媽不同,爸爸很快娶了老婆,是生過一兒一女的趙寡婦。
老太婆根本不在意。
「大仙都說了,我這兒媳婦命里有三個兒子呢!
「還有兩個就是我家昌盛的崽。
「再說她不要一分錢彩禮,就是看中我們昌盛的人。」
她一直盯著我們的日子,見媽媽不順就嘲笑。
「張艷就是個掃把星,幹啥啥不行,以前多虧是昌盛壓著,現在離婚後本性就暴露出來了吧。
「沒了男人養,我看她能撐多久。」
5
縱使媽媽從不懶惰,但田裡地里的產出只夠我們母女吃喝,再多的錢也賺不到了。
我拖延學雜費,被老師屢次催促。
衣服褲子短了一大截。
鞋子小了擠腳,走路時腳掌疼,大腳趾那被頂了個洞。
六年級時,學校選中我六一去鄉里匯演。
可我連雙像樣的鞋都沒有。
那天放學,我憂心忡忡。
恰好撞到趙寡婦的女兒小花。
那時候只要是男孩,哪怕是個傻子男方都不會放手,所以趙寡婦嫁給爸爸,兒子留在了死去的前夫家,只帶來了小花。
小花穿著一雙白色雙星球鞋,說是爸爸給她買的。
可明明我才是他親生的孩子呀。
我找到爸爸,希望他也能給我買雙新鞋。
他答應了。
但當晚,趙寡婦站在家門口陰陽怪氣:「有些人,離婚的時候說得好硬氣,不要一分錢的撫養費。
「現在倒是指揮女兒偷偷找我家男人要鞋子。
「我看你的鞋子也舊了,要不讓我家男人給你也買一雙?」
……
媽媽氣炸了:「那也是她親爹。
「給外面的野種買得,給自己的親女兒買不得?」
小花站在趙寡婦身邊,對著我趾高氣揚:「他不是你爸爸,他是我爸爸。」
我紅著眼:「你胡說,他是我爸,我才是他孩子。」
「我們住一起,他是我爸爸。」
像一把犀利的斧頭,劈碎我的夢。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來從爸爸再婚起,我就已經失去了他。
跟趙寡婦對線後,媽媽拿起棕葉掃把要抽我。
她把我脫在門口的鞋子狠狠往地上一摜,哽咽質問:
「你為什麼要找他去要東西?
「你要什麼你不會跟我說?你要這麼喜歡你爸,那跟你爸去過!」
或許每一個離異家庭的孩子,都會經歷這樣的時刻。
更愛你的人,總是更害怕失去你,所以才口是心非。
我哭著搖頭:「不是的,媽媽。
「我只是不想加重你的負擔,我不想你太累。
「媽媽,我不去演講了,我明天就跟老師說,我不去了。」
媽媽猛地別過頭,肩膀不停地聳動。
過了很久,她彎腰撿起鞋子,拿出針線一陣陣縫補。
一邊補一邊掉眼淚。
我不懂她哭什麼,但也難過極了,跟著吧嗒吧嗒掉眼淚。
她縫好那雙鞋,擦乾我臉上的淚,對我笑:「若楠,媽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媽媽得讓你穿上合腳的鞋子,合身的衣服,得有錢給你買練習冊和試卷。」
我哭得更厲害了。
媽媽,練習冊和試卷就不必了吧。
媽媽說干就干,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騎著舅舅的自行車去了縣城。
她考察了很多天。
為了不影響照顧田裡地里和我。
她選擇了賣豆花。
豆花她自己會點,舅舅的三輪車可以借給她用,她只要添置一個喇叭,一次性碗和勺子就行。
相對投入很小。
但村裡人都不看好媽媽。
「街上又不是沒有賣豆花的,哪個來買她的咯?」
「錢要是那麼好賺,還輪得到她嗎?」
老太婆更是嘲笑。
「她那個掃把星體質,還想賺錢?
「別到時候城管把她哥的三輪車都沒收了。」
……
儘管反對的聲音很多,但媽媽還是風風火火開乾了。
生意的確沒那麼好做。
連續一周,媽媽雞叫出門,天黑回家,但一桶豆花都剩了大半。
這下老太婆挖苦得更狠了。
「找個有兒子的男人嫁了,乖乖給人當後媽多好,瞎折騰什麼。」
舅媽也說:「艷子,要不咱算了吧,張家祖祖輩輩也沒出過做生意的料。」
6
媽媽不信邪。
她仔細研究了一番,想出了法子。
改善了豆花品種,推出了咸豆花,在那之前我們都是吃甜豆花的,甚至還能加辣。
每天早上定點在流量最大的私立城南初中的門口賣。
她量給得足,味道又好。
學生口口相傳,很快就打開了市場。
半個月後,六一到了。
演講比賽我排在十一點多。
十點多,媽媽風塵僕僕趕到禮堂。
她貓著腰跑到候場的我身邊,一頭的汗水也來不及擦。
她打開手裡的紙盒,從裡面掏出一雙純白的,亮閃閃的蝴蝶公主鞋。
彎著腰幫我換上。
笑著說:「大小正好。」
我穿上了公主鞋,拿下了一等獎。
那雙鞋子讓我在學校賺足了羨慕。
我穿著它,感覺自己真的成了備受寵愛的公主。
唯一的遺憾是鞋子大小剛好,我有點發愁:「媽媽,你應該買大一碼,這樣明年我還能穿。」
小孩子長得快。
鄉下人給孩子買衣服買鞋,總是買大兩三個碼,就為了能多穿幾年。
媽媽說:「放肆穿吧,明年我再給你買新的。」
媽媽賣豆花的生意越來越好了。
由一桶變成兩桶,兩桶變成三桶。
舅媽有空也會幫著搭把手。
也不白乾。
媽媽給她買了條很漂亮的裙子。
舅媽穿著滿村炫:「還是得靠小姑子,我家男人是不會想到給我買裙子的。」
媽媽兌現了承諾。
給我買了新衣服新褲子,還有很多的……
練習冊。
她叮囑我:「你要認真讀好好考,以後上大學。」
「女孩子也要考大學嗎?」
那時村裡很多人去了沿海城市打工,見到外面的大世界,開始重視教育。
但教育是一種特權。
在村裡,是屬於男孩的。
女孩只是,供家裡男生長大的泥土肥料和養分。
「當然,女孩子更要好好讀書。」媽媽堅定地說,「城南中學讀書的很多都是女孩。
「我那會兒要是多讀書,早就走出這村裡咯。」
媽媽豆花生意起來後,也給自己買了兩身新衣裳。
「以前都靠你爸過生活,一花錢你奶奶就叨叨叨,現在咱自己掙錢自己花,我看誰還敢說我。」
拾掇一番後,精神極了。
村裡人人誇讚,天黑後爸爸還來敲門。
「艷子,你今天這一身真好看。」
說話間,他就要往屋裡擠。
媽媽用身體堵住門,看向他身後似笑非笑:「趙姐,你怎麼來了?」
爸爸嚇得一個哆嗦,立馬回頭看。
趁著這工夫,媽媽拍上門,冷聲道:「劉昌盛,以前你能睡老娘,是因為你是我老公。
「現在咱們可沒關係,滾遠點。」
爸爸多少有一點愛我。
也會偷偷塞給我幾塊零花錢或是出遠門彈棉花帶回的糖果。
但我知道這些只是邊角料,大頭在小花——他的繼女身上。
爸爸還會問我,媽媽最近有沒有跟哪個男人走得很近。
我會笑盈盈回他:「媽媽很受歡迎,想娶她的人很多。」
每每將爸爸氣得夠嗆。
很快我就到了初二。
鄉下初中教學質量很一般,媽媽供我讀書的心很堅定。
每次周末一大早去縣城賣豆花時,還帶我去上輔導課。
但她叮囑我別跟村裡任何人說。
「這些人天天吃飽了沒事幹,就盯著東家長西家短,恨人有笑人無。
「咱自己努力,等成功了驚呆他們。」
媽媽忙得像陀螺。
田裡地里那麼多事,每天還要賣豆花。
我也很忙。
寫不完的習題,昂貴的補習班,還有媽媽的期望,都重重壓在我肩膀上。
我怕辜負,絲毫不敢鬆懈。
村裡人經常笑話我:「若楠是什麼大家閨秀,一天到晚不出門?」
「她天天躲在家裡搞學習,怕是以後要考清華北大。」
那會兒趙寡婦總算懷孕了。
她天天捧著肚子在我家門口嘚瑟:「有些人就是生不齣兒子,才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女娃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呢?
「讀得好不如嫁得好。」
7
我聽不下去,懟她:「所以你覺得自己小學沒畢業,但是嫁給了我爸這樣的好男人唄?
「我爸到底哪裡好?是長得帥身體好還是天天讓你吃了山珍海味?
「哦,我知道了,我爸好在會當冤大頭,願意替別人養孩子。」
……
差點把趙寡婦氣流產。
補習這事我守口如瓶,村裡人一開始以為我周末都是去幫媽媽賣豆花。
但機構里有個學生的媽媽是村裡嫁出去的。
她認出了我。
鄉下沒有秘密,很快全村都知道我在城裡補習的事。
大家炸開了鍋。
「艷子是賺了兩個錢飄了吧,還送若楠去補課?」
「有錢應該照顧一下侄兒,這才是一個姓。」
「若楠也不是那頂聰明的相,女娃遲早要嫁人的,浪費那錢做什麼。」
「還不如自己存點錢,以後老了才有靠。」
……
在他們的觀念里,如果我真的特別聰明,能不額外花錢考一中上大學,那咬咬牙供供也就算了。
但是要花這樣那樣的錢去托舉我,那純粹是腦子被驢踢了。
趙寡婦更是笑話媽媽。
「艷子,再嫁個男人生個兒子吧。
「扶兒子讀書才有盼頭,女娃沒用的。」
媽媽冷笑。
「我自己賺錢,想花哪就花哪,我願意。
「我又不是豬,一天到晚就知道生生生,沒本事的女人才只能靠著生兒子來體現價值。
「我可不想讓我女兒以後也做一隻靠肚子依附男人的吸血蟲。」
趙寡婦被罵得臉青一陣白一陣。
補課費很貴,媽媽還要給我存高中的學費。
按如今賣豆花的收入,還是能支撐的。
但生活從不是一帆風順。
或許因為上次被罵,趙寡婦越發憎恨媽媽。
又或者,她早就嫉妒媽媽能賺錢。
所以她不要臉不要皮,也弄了輛三輪車,學著媽媽賣豆花。
不只是她,村裡早就有人眼紅這門營生,眼下趙寡婦一動,他們也動了。
光是我們兩個村,就多了三個去城裡賣豆花的。
他們天天追著媽媽的路線,跟在媽媽屁股後。
味道差不要緊,他們賣得便宜。
劣幣驅逐良幣。
後來我才發現這其實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
只要哪家賣得好,街上一窩蜂開好多家。
最後所有人在這樣的惡性競爭里,利潤越來越薄,只夠勉強維持生計。
那段時間,媽媽的豆花銷量從三桶兩桶掉到一桶。
老太婆開心得嘴都合不攏:「現在賣豆花賺不到錢了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供若楠讀書。
「初中畢業就送她出去打工好了,村裡的女娃不都是這樣的,就她不同些?」
8
人真是很奇怪。
我們過得不好,並不會讓她多加錢財。
可她就是那樣強烈地期盼著我們爛在泥塘里,永世不能翻身才好。
那段時間媽媽肉眼可見地疲憊。
原本她是生機勃勃的花,如今卻像是缺水一般呈現出枯萎之色。
我擔心又憂慮:「媽媽,補習班我不去了,我在家自己學也能考上一中的。」
媽媽臭罵了我一頓:「你自己是什麼腦殼你不知道嗎?
「沒了人家老師點撥,你自己摸索能考高分嗎?
「現在初三是關鍵時刻,越發不能放鬆。
「媽媽這幾年還有點本,送你上完補習班沒問題的。賺錢是媽媽該操心的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
如果說壓抑的生活里還有什麼快樂。
那就是,趙寡婦出事了。
她靠著大肚子博同情,搶走了媽媽很多生意,並嘚瑟不止。
她跟其他小攤販搶地盤,仗著自己是孕婦,推著車去擠對方。
結果把自己絆倒,狠狠摔了一跤流了很多血。
老太婆在醫院哭天搶地,咒罵那個原本好好經營的攤販害她金孫,咒她生孩子沒屁眼,咒她家斷子絕孫。
趙寡婦的孩子最後沒保住。
是個成型的女孩。
老太婆突然就不哭了。
回村後她嚷嚷著:「幸好流掉的是個女娃,要是我的金孫,我非把那一家人捅死不可。」
實際上明明趙寡婦有錯在先,她們還是訛了對方一筆錢。
趙寡婦也不是很傷心:「這都是命,大仙說得沒錯,我接下來兩個都是兒子。
「所以女兒來了也留不住。」
媽媽私下跟我說:「那孩子沒生下來也好,生下來也是受苦。」
是啊。
這世上女孩,生來就難些。
過完年後,很多同學就沒有再出現。
大部分都是女孩。
她們跟著家人親戚或者老鄉外出打工。
或是進廠,或是當服務員。
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見到外面光怪陸離的世界。
沒有人教過她們性知識,沒有人給予過她們飽滿的愛。
一點點的好就讓她們迷失。
她們在原始衝動的驅使下,探索男女之事,然後很快便大了肚子。
挺著肚子草草結婚。
還沒到領證的年齡,就生下了孩子。
這樣的現象,在以前的鄉下見怪不怪。
還有些自己沒戀愛的,就早早相親,看對眼後半個月就訂婚,一起出去打工,再大著肚子回來結婚。
趙寡婦和老太婆,甚至村子裡的很多人,都致力於讓我成為這些女孩其中的一員。
媽媽卻死死托著我。
承受著所有人的質疑,傾盡全力將我舉出那個泥塘。
我不能讓她失望。
更不允許自己真的變成下一個趙寡婦。
那是最關鍵的半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