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賣豆花也賺不到錢了,媽媽索性不賣了。
早起給我弄好早飯,再騎車送我去學校,掐著放學的點來接我。
路上我可以背背課文,記記單詞。
家務我不需要伸手。
周末她送我去補習班,順便從田裡地里摘點吃不完的菜帶去縣裡販賣。
她還買了些店鋪經營,簡單做帳,菜譜大全之類的書,得空就在那翻。
村裡好多人陰陽怪氣。
「若楠真的是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咯。」
「從來沒見過這樣扶女兒讀書的。」
「也就是艷子沒兒子,這運氣才輪得到若楠。」
「要我說,考大學就靠祖墳冒青煙,真的會讀書不用搞這麼多名堂,閉上眼睛都考得上高中。」
那會兒我們縣最好的高中其實不是一中,而是致遠私立高中。
因為它工資給得高,教學環境又好。
這些年從一中挖了不少的好老師,又招了一批學歷很高的畢業生。
師資力量比一中要強些。
它每年都有兩百個自主招生的名額。
媽媽鼓勵我去考。
我有些躊躇:「我能行嗎?」
雖然每周末都上了補習班,雖然我在學校基本是前三。
可鄉下初中的孩子,能跟城裡精心養育的學生比肩嗎?
「怕啥!試試會讓你少塊肉嗎?
「這等於你的人生多一次機會,多一個選擇,幹嗎不試!」
筆試那天唯恐遲到,我們早早出門。
但天不遂人願。
三輪車到了半路,車胎爆了。
9
媽媽扔下車,拉著我一路跑。
我喘氣不上:「媽媽,算了,來不及的。
「我還是直接參加中考算了。」
「別廢話,跑!」
她一邊跑一邊攔路過的每一輛車。
總算有一台收豬的拖拉機停下來,司機大叔還特意把我們送到致遠門口。
但那時距離開考時間已經過去十三分鐘。
門衛攔著不讓進。
媽媽滿頭熱汗,從包里掏出兩包芙蓉王塞給門衛,軟聲細語:「連高考都是遲到十五分鐘才不能進考場,現在才十三分鐘,咱也不能比高考還嚴格嘛。
「我們很早就出門了,實在是車子在路上壞了耽擱了,大哥看你年紀也是有孩子的。就當做好事給孩子積德,給個機會吧。」
我有些沮喪:「媽媽,要不算了吧,第一門考語文,差那麼多時間,我不行的。」
門衛神情鬆動,媽媽趁機揪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學校里塞。
「先寫作文!」她目光堅韌,「這三年你一直很努力,每天晚上學到快十二點,到了這一步,你想輕易放棄嗎?」
我不是個堅定的人。
人生其實有無數個這樣的瞬間。
會想:算了吧。
我肯定不行。
我沒有什麼優點。
這次肯定來不及。
一次又一次,是媽媽在我耳邊說:「上,別怕!
「上,去試試。
「上,輸了又不會要你命!」
……
事實上,雖然遲到十幾分鐘,我依然寫完了整張語文試卷,只是沒時間檢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參加致遠私立高中筆試的事,不知怎麼傳到了村裡。
又引起一番熱論。
致遠師資力量確實強,但與此同時,它的費用也比一中要貴上兩倍多。
這天陪媽媽出門,迎面就碰到了趙寡婦。
她又懷孕了。
成天捧著那還不明顯的孕肚,時不時就來媽媽和我面前找存在感。
見了我們,好一頓「關切」。
「艷子,聽說你要送若楠去致遠?
「那學校可難考了,若楠行不行啊?
「就算考上了,你哪來的錢給她讀?
「還是讓她出去打工吧,這樣你日子也好過點。」
媽媽笑眯眯看她:「沒錢就讓昌盛出點,若楠也是他女兒。」
10
趙寡婦頓時炸了:「昌盛的錢還不夠我們花的,哪來的錢給若楠,當初離婚的時候,你們可說好了的……」
媽媽拉下臉:「所以,沒要你出一分錢,就閉上你的臭嘴。
「我怎麼供我女兒讀書,輪不到一個屁都沒出的人來指指點點。」
趙寡婦氣白了臉:「又不是兒子,一個女兒費這麼老勁幹什麼。」
媽媽冷笑:「關你屁事。
「你還是好好捧著你的肚子,當心又流產咯。」
這下可惹到老劉家了。
老太婆晚上叉腰在門口罵:「自己是不下蛋的雞,還要咒我劉家孫子,你們當心天打五雷轟。
「我家金孫是文曲星轉世。
「我曉得你是生不齣兒子,所以想用女兒找回場子,可惜若楠從小就蠢,我倒要看看你花那麼多錢,能供出個什麼名堂。」
致遠的自主錄取很難,據統計歷年通過這個考試的,80% 以上都考上了大學。
除了舅舅舅媽。
幾乎沒人看好我。
村裡人說:「我有個外甥,在城南私立初中讀書,是他們班第一名去年都沒考上嘞。」
「自主招生比考一中還難,去的都是成績好的,十個中才錄取一個。」
「就是考上了,讀三年書也是一大筆錢,艷子又不賣豆花了,去哪裡弄這個錢。」
「若楠要是個懂事的,初中畢業就該出去打工,艷子這些年一個人帶她不容易,她該賺錢回饋下自己媽媽。」
「就是啊,劉大屁股這次肚子尖尖的,肯定是個兒子。那也是若楠的親弟弟,她當姐姐的,也應該搭把手。」
在農村。
仿佛女孩的成年不是十八歲。
而是,初中畢業的那一天。
那天一到,女孩就成了大人,必須賺錢必須懂事,必須回饋家人必須照顧弟弟。
可實際上,大部分的姑娘那時才十五六歲,半大孩子而已。
考完後媽媽才告訴我。
在我沉心學習這段時間她也沒閒著。
她一年前在高嶺租了個門面,準備開一家小炒店。
開店的錢是找銀行貸款的。
小縣城什麼都比別處慢些,就連下崗也是。
很多國企已經好些年都發不出工資,直到那兩年才開始逐步買斷工齡。
與此同時,上面也有了鼓勵創業的政策,可以用極低的利息從銀行貸款來創業。
只是那會兒做生意還屬於第一批吃螃蟹,一般人循規蹈矩都不敢。
但媽媽就敢。
高嶺是城鄉結合部,幾乎是鳥不拉屎的地方。
這次莫說是村裡人,就連舅舅都不理解:「那個地方都沒人,你開個小炒店,哪來的生意哦?
「銀行借錢雖然利息低,但也是要還的。
「你就不怕虧本啊?」
媽媽用了老宅子做抵押。
要是虧本,宅基地和老宅被收走,我跟媽媽以後連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當然怕。」媽媽笑了,「但不試試怎麼會知道行不行?
「哥,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我不怕輸,什麼都敢試!」
租房合同和貸款合同都已經簽了,媽媽沒有回頭路。
店鋪本來刮白了。
媽媽簡單打掃增添一下,定做了個門牌就算是開業了。
村裡人議論的唾沫星子都快把我們淹沒了。
「張艷瘋了,她哥也跟著一起發神經。」
「賣豆花跟開店,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那店都租了一年,就這樣一直空關著,每天都要租金呢。」
「高嶺那個地方雖說靠縣城近,但沒幾個人,還不如我們鎮上,在那裡開飯店給鬼吃嗎?」
「怕是為了從銀行騙貸款給若楠讀書吧?」
「她租約簽了十年。」老太婆誇張地舉起雙手,「蠢貨,就是騙貸款,也不用簽十年。」
11
小炒店開門後,的確門可羅雀。
為了節約開支,媽媽不得不關了門回鄉下。
被劉寡婦貼臉嘲諷。
「艷子,城裡的店都不用開門做生意嗎?
「哎喲,是不是開在高嶺那個地方,一個客人都沒有?
「你從銀行騙的貸款,難道以後不用還嗎?」
村裡人也都在指責媽媽衝動愚蠢沒眼光。
老太婆更道:「從銀行借的錢估計都被她造完了吧?
「還簽了十年合同,內褲都要虧沒咯。」
她還叮囑爸爸,「她要是找你借錢,你千萬不能給。
「走到這一步,都是她自找的。」
連我都忍不住問媽媽:「你怎麼會在那個地方開店?」
媽媽笑了笑:「賭唄!
「就看能不能賭對。
「若楠,人生就是這樣,處處都有機會,每次機會都是賭博,咱們首先要敢賭,其次才是輸贏。」
我不太懂。
我想我也沒有媽媽這樣的勇氣和膽量。
在無數的嘲笑中,到了我出成績的日子。
媽媽一大早騎車帶我進城,時間還早,我們先繞去高嶺。
媽媽小炒店的對面本來是一大片荒地,現在卻有挖掘機轟隆隆進場。
媽媽趕緊跑過去跟挖機師傅溝通。
等回來時,她臉上全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若楠,媽媽賭贏了!
「對面在建醫院,建好後人民醫院全部都會搬過來。」
醫院啊。
等投入使用後,是多大的人流啊!
我跟媽媽興奮得嗷嗷叫,看完成績後迫不及待回村想跟舅舅一家分享好消息。
剛到村口,就發現聚集了一大撥人。
老太婆嚷嚷著:「鄉下初中前三名有什麼了不起,還真的以為自己是塊料子。
「考試還遲到那麼久,這要是能考上致遠,我名字倒著寫。
「張艷腦子進了水,還在高嶺盤個店鋪。除非若楠現在嫁人,收一大筆彩禮錢。
「不然就是她們母女兩個一起出打工,沒得五六年也翻不了身。」
很多人附和。
「就是的,非要去搞個店子,好好的日子給過毀了。」
媽媽停下車,按了按三輪車的鈴鐺。
眾人齊齊看來。
老太婆譏諷問道:「喲,回來了?考及格了沒?」
趙寡婦摸著肚子,皮笑肉不笑地:「若楠,考不上也沒事,女孩本來就不用讀太多書。
「要不就聽你奶奶的,找個彩禮高的嫁了吧。
「我知道牛頭村的牛屠夫還不錯,雖然年紀有點大是個二婚還帶兩個兒子,但人家出得起錢。
「你嫁過去就能幫你媽媽還債,剩下的錢還能幫扶下你弟弟,豈不是兩全其美?」
12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們。
篤定我考不上。
篤定媽媽做了錯誤的決定,一輩子都掰不過來。
媽媽笑了。
她大聲道:「若楠,你告訴他們,你考了多少分?」
「682。」
「排多少名?」
我大聲答:「九十八。」
媽媽眼角每一根皺紋都寫滿驕傲和嘚瑟:「提前批一共招兩百個人,我家若楠考上了。
「她的確不是什麼天才,但勝在努力。
「今天高一的年級主任還說了,若楠遲到十五分鐘還能考出這樣的成績,這心態最值得表揚!」
她揚高聲音,鏗鏘有力。
「還有,我那個飯店對面以後正對著新的縣醫院,現在已經開工建了,你們不信可以去看看。」
大約有半分鐘,眾人鴉雀無聲。
然後有人開了口,只是換了語氣。
「真的考上了,真是祖墳冒青煙。」
「看來若楠平時讀書到半夜沒白讀。」
「艷子你真是走狗屎運,誰能想到縣醫院會搬到高嶺那邊。」
「以後醫院開起來,那就是坐在家裡數錢啊!」
……
老太婆的臉色難看極了。
媽媽笑眯眯看向她:「李大娘,以後大家要改叫您竹大娘了呀。」
老太婆原名李香竹。
現在要叫竹香李了。
竹,發音輕一點就是豬。
大約是從那天起,村裡陸續有人叫老太婆豬大娘,叫著叫著,老太婆喪失了本名,徹底變成了豬大娘。
趙寡婦也氣壞了。
偏偏爸爸還沒眼力勁,往前幾步走到我跟媽媽的面前。
摸摸我的頭:「若楠你這聰明勁,都是隨了我。」
又感慨地看向媽媽,「艷子,你一個人帶若楠真是辛苦了。
「店裡以後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可把媽媽噁心壞了:「喲,聽你這口氣,準備給我些撫養費了嗎?」
爸爸一怔,趙寡婦立馬上來扭住爸爸耳朵:「什麼撫養費?
「當初不是說好一分錢都不用給嗎?
「你還背著我存了私房錢?
「你劉家的孫子還想不想要了?」
爸爸痛得滿臉通紅:「要要要。
「我沒說給撫養費。
「張艷,我現在也有一家子要養,馬上又要有兒子了,我是真沒錢!」
媽媽懶得理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大男人要說到做到,以後做不到的事,就不要隨意開口。
「真讓人瞧不起。」
當晚,舅媽殺了一隻雞給我慶祝。
席間她說:「艷子,曉紅前幾天說她也想讀高中考大學,我本來是想讓她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的……」
曉紅是我表妹,馬上要讀初三了。
媽媽趕緊道:「她只要考得上,就該讓她去讀。
「讀書以後才能賺到輕鬆錢,你難道希望她跟咱們一樣一輩子勞碌命?
「要是擔心學費,咱們到時候一起想辦法。」
舅媽盯著表妹看了好一會兒,咬咬牙:「行,只要你能考得上致遠或者一中,爸爸媽媽砸鍋賣鐵也送你去讀。」
這大約就是榜樣的力量吧。
因為媽媽的堅持,曉紅愛上了讀書,舅媽也鬆動了態度。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媽媽和舅舅還喝了點酒。
席間舅舅問起:「艷子,你怎麼曉得那裡會建新醫院?」
一年前就開始布局,肯定是提前聽到了風聲。
但是媽媽一個鄉下婦女,去哪裡得到這樣的消息。
媽媽笑著看向我:「你還記得宋奶奶不?」
記得。
媽媽那會帶我進城讀補習班,去過她家。
媽媽送豆花上六樓,還順便她幫忙把午餐也準備好了。
談話間我得知媽媽此前也經常來幫送奶奶幹活。
宋奶奶問了我的學業和媽媽的打算。
媽媽當時帶著愁容:「最近生意不如從前,但是孩子肯讀書,砸鍋賣鐵我也要供她。
「只是賣豆腐不是長久之計,我還是想開個店。」
「你準備開哪裡?」
「位置還沒選好。我一個女人帶孩子,做決定肯定得慎重點。」
算一算時間,大概就是那次談話後不久,媽媽定下了高嶺的店鋪。
此刻媽媽解開我們的疑惑。
「宋醫生退休前是縣醫院的院長呢。
「她老早就離婚,獨自把女兒撫養長大,現在孩子在國外。
「之前去給她送豆花時,聽到有家屬談論說可能要建新醫院,就是不知道在哪。」
原來如此。
舅媽搖搖頭:「也就是你心善又細心,要是換成我,機會擺在我面前,我都抓不住。」
酒足飯飽,外面突然喧譁了起來。
老太婆悽厲的聲音劃破鄉間寂靜的夜。
「我的孫。
「我的寶貝孫孫,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13
是趙寡婦肚子痛流血了。
她被緊急送往鎮衛生所,但肚子裡的孩子還是沒保住。
是個已經成型的男胎。
聽說老太婆四處求仙拜佛,找了活神仙弄了男胎藥讓趙寡婦喝。
此前她一直拒絕,但今晚大約是我和媽媽的好消息和爸爸的態度刺激了她。
便喝了。
結果早產。
更要命的是,因為連續兩次早產傷身,加上趙寡婦本身也快四十,醫生說她以後就算懷孕孩子恐怕也很難保住。
為身體計,還是儘量別再生了。
趙寡婦氣得不行,狠狠揍了老太婆一頓。
老太婆腿都被打瘸了,臉上全是血道子。
她不怪自己不怪神婆,跑來我家門口破口大罵。
「就是若楠這個掃把星,她考上了致遠,搶了我孫子的文曲星運道,就是若楠剋死的。」
氣得我頭髮都快著火,直接懟回去:「是你那碗藥害的,少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你親手弄死了自己孫子!」
老太婆趴在地上號喪:「我的孫,我的孫啊,你們這對掃把星剋死了我的孫……」
我還要爭辯,媽媽拽住我:「別說了。
「這世上就是這樣的人,她們從來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永遠要把責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
「你跟她說一萬遍,她也不會改變。
「有那時間,不如去背幾個單詞。」
可笑的是,村裡還有其他人也認可這種觀點。
他們也覺得,是我搶了那個未出世孩子的命數。
媽媽說得對。
我應該多看點書,多背幾個單詞。
學習再努力一點。
只有走出去,才能逃離這些令人窒息的愚昧和偏見。
……
媽媽和舅舅忙完雙搶,帶著我進了城。
他們風風火火開始做生意,而我無聲無息開始了高中生涯。
致遠各項費用貴,所以集中了縣裡的有錢學生。
我其實花了好一段時間,才適應這種落差。
他們穿著耐克阿迪,再不濟也是國產的李寧等。
而我,是批發市場一百塊三雙的鞋子。
穿的是地攤上買的五塊十塊一件的短袖。
不止有錢,他們大多都還很聰明。
後來我看過一個帖子,說什麼是降維打擊。
有個高贊回答說,你是宗門第一,開山立派一方宗主,傾盡一生證道飛升,最後發現自己不過是十萬天兵天將之一。
這就是降維打擊。
我當時便是這種感覺。
從雞頭變成鳳尾。
我發現自己如此的渺小。
從小到大年級前三的光環褪去,我在這裡普通得如同食堂里的番茄炒蛋。
巨大的落差和深深的無力感,加上入學考試時,年級三百的排名,近乎擊潰了我。
成績單被我揉得皺巴巴,滿臉羞愧遞給媽媽。
她狠狠一拍桌子,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你搞什麼名堂?
「我辛辛苦苦供你,你就考出這樣的成績?
「你每天腦殼裡都在想些什麼名堂,年級三百多你還想考個好大學嗎?
「暑假讓你提前預習高一的內容,你都讀到屁眼裡去了?」
14
我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媽媽摔了成績單下樓,我把自己關在飯店的閣樓上瘋狂做題。
一邊做一邊掉眼淚。
我並沒有鬆懈,我真的很努力。
但我或許真的天分不行,我就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夜色四合,媽媽招呼完了最後一桌客人。
我聽到她一步步上樓梯,聽到門鎖轉動,她打開房門。
聽見她說:「我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吃飯吧。」
她往我碗里夾了很多肉,然後低聲說,「我下午給你班主任打過電話了。
「她說你在學校很認真,可能是暫時不適應。
「若楠,你從小就心思重,喜歡東想西想。
「高中才剛開始,咱有的是時間。媽媽跟你說過好多次,遇到事莫怕,只要命還在,都不是大事。
「你看看現在店裡的生意多好,而且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將來汽車站也會搬到這附近來。
「我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你別有壓力,全心全意讀書就是。
「媽媽相信你,肯定能追上來。」
這一次談話後,我心裡輕鬆了很多。
隨著時間的推移,跟同學們也漸漸拉近了距離。
那時高中大家主要還是學習,雖然偶爾有齟齬,但霸凌這種現象還是比較少見的。
很快半年過去,高一的期末考,我到了年級一百七。
算不得什麼好成績。
但媽媽說,只要在進步,就有希望。
因為趕進度,工地滿負荷運轉。
工地有食堂,但大鍋菜味道很一般。
工人師傅們偶爾也想打打牙祭,就會來媽媽店裡。
媽媽用料紮實價格實惠,都是本地味道。
她主廚,舅舅幫忙,從中午能一直忙到晚上九十點。
媽媽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回鄉下。
家裡的活都是舅媽在幫襯。
日日悶在廚房。
她的手變粗糙了。
但因為沒見過多少太陽,皮膚卻變白了不少。
那次是周末。
頭天晚上學到十二點,我難得睡了個懶覺。
九點多下樓,媽媽正在廚房備菜。
爸爸不知何時來了,蹭在她旁邊搭話:「切這麼多辣椒,得炒多少菜,能用完嗎?」
「能。」
「這肉怎麼倒垃圾桶了?」
「忘記放冰箱,有味兒了。」
「多放點香料一炒,這些工地上的大老粗也吃不出來的。」
媽媽停下忙碌的手,壓著火氣:「劉昌盛,你有事說事。」
爸爸絞著手:「艷子,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15
劉寡婦又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怕是剛出了小月子就有了。
這次還不到兩個月,就有了早產的跡象。
保胎得住院,住院得花錢。
爸爸急急道:「媽她一直想要個孫子,之前兩個都沒保住,這個說什麼也得留下來。
「我也四十來歲了,村裡跟我一般大的,有些孫子都有了。
「無論如何這孩子也得生下來。」
時代不斷在變化。
彈棉花以前是一項手藝。
可如今成品的棉花被美觀方便還實惠,爸爸的手藝如編竹筐修鍋匠這些一樣,逐漸被時代淘汰。
而他踽踽不前,沒有學習和進步。
不像媽媽,始終跟著時代,大膽嘗試,求新求變。
媽媽氣笑了:「之前醫生說過她不能再懷孕,對身體不好,你是沒聽見嗎?」
「她自己也沒反對,而且媽她要抱孫子……」
媽媽打斷他,厲聲道:「劉昌盛,你四十了,不是十四!
「媽媽媽,媽媽媽,你沒斷奶嗎?」
媽媽鄙夷又失望,「哪怕她懷孕對身體大有害處,你為了要個兒子,也不管不顧嗎?」
爸爸不理解:「你不是一向跟她不對付?你還怕她身體有毛病?」
「這是兩碼事,說了你也不會懂。」媽媽拿起砍刀剁排骨,「我沒錢借給你,也奉勸你不要拿老婆的命冒險。」
爸爸還要哀求,媽媽面無表情舉起砍刀:「我沒錢,而且我很忙。」
爸爸悻悻出了廚房。
很快就有客人上門。
媽媽炒菜,我幫著招呼客人。
她周旋在廚房和前廳,自信爽朗的笑聲充斥著小小的飯館。
飯館開了燈,光線很足,照得媽媽唇紅齒白,笑容燦燦。
爸爸呆呆坐在門口的桌子上,痴痴地看著這一幕。
客人越來越多,採買的舅舅也趕回來了。
媽媽走到爸爸面前。
他激動地站起來,喃喃說:「艷子,當初我們不離婚就好了。」
媽媽哂笑一聲:「你要是不點菜,就別占著位置,沒看到客人在等位嗎?」
我被媽媽和舅舅趕去二樓做作業,從閣樓的小窗戶看到爸爸離開。
他肩膀耷拉著,一步三回頭。
表情里全是不舍和懊悔。
但他顯然沒把媽媽的話放心上。
他還是從別處借到錢給劉寡婦保胎了。
不過聽舅舅說,劉寡婦住了一段時間的院,花了不少錢。
回去後也格外小心,成天臥床。
吃喝都是老太婆伺候著。
饒是如此,孩子依然沒保住。
老太婆受了一個多月的氣,再也忍不了,跟劉寡婦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她罵劉寡婦沒福氣,剋死了老公又保不住孩子。
劉寡婦罵她是掃把星禍害精。
要不是之前喝了那碗男胎藥,之前那個兒子肯定能生下來。
雙方大打出手。
最後老太婆斷了兩根肋骨,劉寡婦瘸了腿,爸爸臉上身上都掛了彩。
經過這件事,老太婆徹底相信了醫生之前的話:劉寡婦不能生了。
不能生的女人要來幹嗎。
她又攛掇爸爸離婚,但劉寡婦可不是那麼好相與。
她站在院子裡咒罵老太婆,連劉家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還說老太婆要是再敢插手她跟爸爸的事,以後飯都不給她吃,就讓她活活餓死。
在絕對的蠻橫面前,老太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根本不管用。
那個新年,家裡格外熱鬧。
媽媽穿著嶄新的紅大衣,黑色皮鞋。
也給我買了紅棉襖新褲子和一雙雪白的靴子。
回村的那天下著雪。
她脊背挺直,鞋跟在雪地里留下一個個深深的印子。
簌簌雪花飄落在她高高紮起的馬尾上。
從背後看,她恍若還是二十歲的少女。
從正面看,渾身上下也散發著自信昂揚的氣息。
她坦然地對每一個曾經議論或者嘲笑我們的村民微笑。
並告訴我:「不用計較井底之蛙的看法和嘲笑。
「他們的世界那么小,永遠只有眼前這一小塊。
「只有我們自己過得好,做得對,這就夠了。」
爸爸那邊的親戚,自從離婚後就基本不跟我們走動了。
那年過年卻都上門來了。
村裡人人都是笑臉,個個都夸媽媽能幹。
還不住地誇我。
「若楠就是懂事,現在讀致遠,以後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小就聰明,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不僅跟你媽媽一樣漂亮,機靈勁也跟你媽一樣。」
……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人上門來做媒。
16
除了正經的媒婆,還有人給自己「表弟」「堂哥」「大外甥」之類的人做媒。
有離異的老師。
有喪偶的挖掘機司機。
有三十多歲還沒結過婚在廠里上班的「老」光棍。
無論是哪一個,都比當初想求娶媽媽去當保姆那些男人強多了。
而且他們哪怕自己沒兒子,也沒有要求媽媽必須給他們生個兒子。
你看,在絕對的實力面前。
很多看似不可撼動的條條框框,其實也是能讓步的。
村裡的張麻子早年還託人做過媒。
這次回家過年,有人開他玩笑:「艷子還是單身,你再去試試啊。」
張麻子笑了笑:「你們別尋我開心,艷子現在是老闆,她這樣的條件,哪裡看得上我?」
但媽媽全都拒絕了。
「我現在只想扶著若楠考大學,其他的事暫時不考慮。」
村裡人又議論。
「若楠以後嫁人了,她難道還能跟過去?」
「她還是一根筋,要是我就趁著現在行情好,挑個條件最好的嫁了,下半輩子也有依靠。」
……
但這些話,也只在背後說說,沒有再當著媽媽的面提起。
這次回來過年,媽媽還想給店裡挑個服務員。
生意實在太好,她跟舅舅忙不過來。
田裡地里離不開人,舅媽得在家照料,思來想去,媽媽想招個服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