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這時卻像沒事人一樣,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弟弟和弟媳,哼了一聲:「啥鍋配啥蓋,一對討債鬼。」
然後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了嘴裡。
弟弟弟媳看討不到任何好處,最終在一眾親戚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摔門而去。
包廂里終於恢復了寧靜。
我腦子裡嗡嗡作響,反覆迴蕩著老公之前的警告:「我奶奶......你輕易別惹她。」
今天我算是親眼見識了,的確可怕和不可理喻。
只是這場由她掀起的風暴,最後淹沒的是我的敵人,我的心裡五味雜陳。
04.
奶奶在我家住了下來,我依然有點怕她。
她對我愛答不理,在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或者一個人坐在陽台的搖椅上眯著眼曬太陽。
我恭恭敬敬地喊她,她最多也就是從鼻子裡「嗯」一聲。
可有好幾次,我半夜起來給女兒喂奶,看見奶奶抱著女兒,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產假快結束了,我開始為重返職場做準備。
那天晚飯後,婆婆叫住了準備回房的我:「小晚,別急著走,我們一家人,好久沒坐下來說說話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
「小晚啊,」婆婆開口了,語氣里滿是真切的關懷,「你看你這月子坐得也不踏實,又要回去上班,白天晚上連軸轉,媽看著都心疼。要不......工作的事先緩緩?身體要緊,孩子也離不開你。」
我心裡一緊,但還是微笑著應對:「媽,我恢復得很好,請的阿姨也很能幹,不會影響照顧孩子的。」
「阿姨哪有親媽好?」婆婆立刻接話,「你看電視上那些專家都說,孩子三歲前是性格養成的關鍵期。你天天在外面跑,她見不著媽媽,以後跟你不親了怎麼辦?這對她成長不好。」
我耐著性子解釋:「媽,我喜歡這份工作,時間自由,孩子我會陪,能兼顧好。而且現在養孩子花銷大,多一份收入總能寬裕些。」
公公放下了報紙:「錢的事不用你操心,一家子緊一緊都能過。女人家事業心不用那麼強,家裡又不是養不起你。」
「爸,媽,不是錢的問題。」我嘆了口氣,「工作能也能讓我保持狀態,不至於跟社會脫節。我不能因為生了個孩子,就把以前的自己全弄丟了啊。」
婆婆眉頭微蹙:「媽知道你能幹,但女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還是相夫教子,把家庭經營好,把孩子教育好。」
「我們不是不讓你工作,」公公看我臉色不對,放緩了語氣,「是想讓你把勁兒使在更重要的地方。你看趁著年輕,把二胎生了,最好能添個弟弟,湊個好字,這才是咱們家眼下最大的正事!」
原來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讓我追生二胎給林家添丁。
老公從浴室出來,插話道:「媽,爸,小晚她不是那種能閒在家裡的人,生孩子的事不急,小晚有她自己的規劃,我們得尊重她......」
「我們怎麼不尊重了?」婆婆打斷他,臉上有點委屈,「我們這不都是為你們小兩口好嗎?」
「林棟!」公公的聲音沉了下來,「你是長孫,你得拎得清主次!什麼是眼下這個家最重要的事?是讓你媳婦去掙那一萬五千塊錢嗎?」
婆婆立刻接過話頭,語氣加重了些:「小晚,你不點頭,林棟不敢說什麼。但他孝順,你不能讓他為了你,在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成了我們林家的罪人啊。」
就在氣氛壓抑到極點的時候,角落裡傳來一聲嗤笑。
「嘁!」
一直眯著眼打瞌睡的奶奶,突然睜開了眼。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一家子緊一緊?怎麼緊?從哪兒緊?」
她坐直了身子:「老大媳婦,你來說。是不是打算剋扣俺老婆子的嚼用了?是不是嫌俺在這住著費糧食了?俺可就指望著你們幾個兒女每月那點錢買藥吃。你們要緊一緊,是不是先從俺這兒開始緊?啊?!」
「媽!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婆婆又急又窘,「怎麼可能剋扣你的錢。」
「不是剋扣俺的?」奶奶根本不聽,嗓門更大了,「那從哪兒緊?緊他爸那點退休金?還是林棟的?俺看你們就是日子過得太舒坦,沒遭過窮。一萬五不當錢,口氣比腳氣還大!」
她又轉向我公公:「俺們鄉下養豬,都知道要看圈裡有多少食兒。多養一頭豬崽,就得多備一年的糠。你們現在多養個娃,是多備了啥?是多買了一套房,還是多下了一窩金蛋?」
「媽,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公公試圖講道理。
「啥時代都得吃飯拉屎!」奶奶粗暴地打斷他,「別扯虛的,俺不懂啥個琴啊畫的。俺就問你,現在這個娃看個病要花多少錢?以後再來一個,要是倆娃同時病了,誰辭了活兒去伺候?誰不掙錢了,那家裡的錢不就少了一份?這賠本的買賣俺老婆子都算得清,你們讀過書的倒算不清了?」
公公被噎得滿臉通紅:「媽,錢的事可以慢慢掙,但林家的香火不能斷啊!這是我們家的根!」
「根?啥根?爛樹根!」奶奶唾沫橫飛地打斷他,「俺們村東頭,有個姓張的老頭,跟你想的一樣,天天把根啊香火的掛在嘴上。」
她也不管別人,自顧自地講起了故事:「老婆一連生了三個閨女,天天在家罵老婆是不下蛋的雞。後來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為了供這個寶貝兒子,Ŧũ⁼三個閨女不念書就出去打工,掙的錢一分不剩全寄回家。」
「結果呢?」她掃視了一圈已經完全呆住的公婆和老公,「那個寶貝疙瘩兒子呢,被慣得遊手好閒還沾上賭,家底敗光了,房子輸了。三個沒人疼的閨女,後來都在城裡扎了根,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老張頭活活被氣死了。那個墳頭,草長得比人都高!」
她頓了頓:「他那寶貝根把他老張家的祖墳都給刨了!」
婆婆和公公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紫,張著嘴卻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林棟在一旁,低著頭肩膀微微抖動,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奶奶罵完了,重重地癱回沙發里,閉上眼睛嘟囔了一句:「啥也不是......盡添堵......」
05。
深夜,女兒溫熱的小身體貼著我,我卻毫無睡意。
「老公,睡了嗎?」我輕聲問。
黑暗中傳來他含糊的聲音:「沒呢,怎麼了?」
「奶奶說的話......」我斟酌著詞句,「雖然難聽,但好像......歪理底下藏著正理?她是不是......其實在幫我?」
林棟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想多了,她就是那麼個人。蠻不講理,想到什麼說什麼,跟個炮仗一樣一點就著。今天正好是爸媽撞槍口上了而已。你別多想,她就是胡攪蠻纏慣了。」
他聲音低沉了些,「我小時候最怕跟奶奶回她鄉下老家,太丟人了。」
「你是沒見過我爺爺剛走那會兒。頭七還沒過,我大爺爺,就是我爺爺的親哥,就召集了所有姓林的親戚,來我們家商量怎麼幫襯孤兒寡母。」
「他當時說我奶奶一個女人家,帶個孩子,守不住那幾畝地和老宅子,不如把地都歸到公中,由他統一租出去,每年給我們娘倆分口糧,免得我們坐吃山空。當時所有親戚都點頭,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林棟的記憶,被拉回了那個遙遠的午後。
大爺爺說完後,親戚們紛紛附和,
年輕的奶奶穿著孝服,瘦得像根竹竿,她一言不發,等所有人都說完了,轉身走進後面的灶房。
片刻後,她端出來一大碗堆得尖尖的白米飯,米飯中央,直挺挺地插著一雙筷子,像上墳的祭品。
她把那碗飯「咚」地一聲,重重頓在桌子中央,頓在大爺爺面前。
「弟妹,你這是幹啥?」大爺爺皺起了眉。
奶奶抬起布滿紅血絲的眼:「大哥,這碗是斷頭飯。俺們孤兒寡母的命,就系在這幾畝地里。你要拿俺們的地,就是要俺們的命。今天,你們誰要是吃了這碗飯,就等於吃了俺們的命。俺男人在下頭看著呢,他一個人孤單,正好缺個伴兒,吃了飯的,就下去陪陪他吧。」
她說完,從身後又摸出一把磨得鋥亮的殺豬刀,「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刀刃正對著那碗飯。
「誰先吃?」她環視著滿屋的親戚,一字一頓地問。
空氣凝固了,剛才還七嘴八舌的親戚們,此刻噤若寒蟬,紛紛後退。
大爺爺的手指抖得厲害,指著她「你...你...」了半天,最終灰溜溜地帶著人走了。
林棟講完,總結道:「從那以後,親戚們就再也沒踏進過我們家大門一步。你看,做出這麼出格的事,就把親戚全得罪光了。為了這點事,至於嗎?」
我感覺一陣寒意從心底升起:「老公,這不就是村裡人最怕的吃絕戶嗎?奶奶要是不這麼豁出去,你們家的地和錢,可能早就被他們幫沒了。」
「也許吧,」林棟的聲音有些猶豫,「可到底是一家子親戚,何必鬧到動刀動槍,老死不相往來......」
看我沒被說服,他又拋出了第二個「證據」:「語氣裡帶著一絲孩子氣的抱怨:『不說他們了,就說我媽,從小到大被我奶奶折磨得夠嗆,那才叫家裡天天雞飛狗跳。我那個舅舅,其實人很好的。』」
「小時候,院裡有大孩子欺負我,都是我舅舅衝出來,把他們一個個打跑的。他就是......手氣不太好,愛打牌,做生意也總差那麼點運氣。」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話術,我太熟悉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舅舅特別興奮地跑到我們家,說他找到了一個一本萬利的生意,是去南方投資一個廠,保證一年就能翻倍。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差啟動資金了。我媽當時聽得特別心動,想把家裡準備給我買婚房的錢先拿出來幫他一把。」
「後來呢?」我追問。
林棟嘆了口氣繼續講。
奶奶當時一拍大腿,顯得比婆婆還積極,她把家裡的幾個存摺全拿出來了,對著舅舅豪氣干雲地說:
「光你那點定金夠幹啥?俺看不如這樣!俺聽說鎮上信用社能貸款,用房子抵押,利息低。把你家那樓房,再加上俺們家這老房子,一起押上去,能貸好多錢出來。投進去,那不得賺翻天啊?」
舅舅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奶奶還安排我公公:「老大,你明天就去辦手續。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親兄弟明算帳。等掙了錢,得先緊著把你媳婦兒以前補貼娘家的那些窟窿填上,剩下的,你們兄妹倆再分。」
「媽!你說什麼呢!」婆婆首先急了,她只是想借點錢,沒想押上房子。
林棟講到這裡,還心有餘悸:「當時我爸的臉都綠了。他一輩子就守著那套房子,那是他的命根子。他聽到我奶奶的話,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絕對不行!這房子誰也別想動!」
他把多年來對舅舅的不滿和對婆婆的無奈,在這一刻全部爆發了出來。
舅舅的本意只是來空手套白狼,哪裡想到要抵押自己的房子。他一看我爸急了眼,立刻就打了退堂鼓,尷尬地笑了笑:「哎呀,既然大哥不同意,那這事......就當我沒說,我再想想,再想想......」
說完他找了個藉口,狼狽地溜走了。
林棟說:「我媽當時就愣在原地一直念叨著,原來都是騙錢的,從那天起,她再也沒讓舅舅進門,我也很少見到舅舅了。」
我打斷老公的話,聲音有些發澀:「婆婆這是扶哥魔啊。」
我想到了我那個吸血的弟弟,眼眶一熱:「奶奶不是在折磨婆婆,她是逼你公公表明他的底線,讓你媽看清你舅舅是來騙錢的,她是在救你們這個家。」
老公沉默了一會:「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點道理。但是......難道就不能好好說嗎?非要鬧得那麼難看?」
林棟這人很重感情,從小到大,都安穩地生活在奶奶用「不講理」為他築起的鎧甲後面,他是不會懂奶奶的。
我搖了搖頭:「好好說?對有些人,好好說是沒用的。」
但我懂,因為我從小,就生活在那副鎧甲的對面。
06.
此後,我對奶奶的心態徹底變了,開始不露聲色地對她好。
我會藉口要去樓下超市,把寶寶塞到奶奶懷裡:「奶奶,您幫我看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她總是先板著臉,嘟囔一句「俺可看不好」,但會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
天氣轉涼,我藉口給全家買衣服,偷偷給她買了一件羊毛馬甲,只說是商場打折順手捎的。
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亂花錢」,但第二天一早,就看見那件馬甲穿在了她舊外套的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