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婆婆眼疾手快接住他。
憤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驚慌失措。
張令直挺挺躺在公公的懷裡。
公公伸手探他的呼吸,已經沒氣了。
又去掐他的脈搏,已經停止跳動。
公公徹底慌神了。
他把張令放在地上,一個勁兒給他心肺復甦。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老張,兒子怎麼了?」
「兒子,你別嚇媽媽!」
婆婆驚恐地喊這個,喚那個。
可,無論她如何呼喊,張令的脈搏始終一動不動。
9
摟著張令失去生機的身體,公公呆滯得仿佛自己也失了魂。
婆婆一直問公公:「怎麼回事?」
「老張,打 120,快打 120 呀!」
公公想去拿手機,卻發現腿軟得沒有力氣。
120 也救不了死人啊!
公公捂臉痛哭。
婆婆剎那間崩潰,嘴裡發出一聲尖叫,整個人像要瘋魔。
一聲微弱的狗叫響起。
沉浸在悲痛中的公公和婆婆根本分不出心神來搭理狗,然而,大黑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從地上站了起來。
它嘴裡都是血,是被公公給打的。
它朝著玄關的方向,蹣跚前行兩步。
那個方向沒有人。
至少人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突然,大黑急衝過去,一口咬住了什麼東西,扯著那個東西,拚命往後拽,似乎不想放那東西離開。
因為用力,狗嘴猙獰得變了形。
公公婆婆忘記了哭。
他們錯愕地盯著大黑。
大黑的四肢牢牢抓在地上,似乎有一股力量在與它搏鬥,那股力量拽得它幾度身形不穩,被迫往門口移動,以至於它的爪子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幾道劃痕。
發現拖拽無濟於事,大黑鬆口,吠叫,再度衝上去撕咬。
它此時表現出的悍勇,和剛剛面對公公時截然不同。
這,才是它真實的攻擊力!
公公盯著大黑看了很久,他仿佛明白了什麼,猛地哭出聲來。
我從他的臉上看到深深的悔恨。
看來,公公終於相信了。
撇下公公婆婆,我沖回臥室,端起下午剩下的小半碗黑狗血,跑回客廳,照著大黑撕咬的方向,精準地將黑狗血潑灑出去。
「嘶呀!!!」
一道悽厲的慘叫聲,聽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聲慘叫過後,有東西逃竄離開,大黑一直追咬至門口才停下。
它並未在門口呆太久,很快又折返回來,在剛剛搏鬥的地方,拿鼻子對著空氣拱了拱,回頭看向我:「汪!」
怕我不明白,它還用爪子扒拉了兩下。
「張令的魂,沒被奶奶帶走,就在大黑身旁。」
聽到我的話,公公婆婆激動地抬起頭來。
我朝張令魂魄所在的方向,喊:「張令,回來。」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快回來~朝我這裡來。」
我們誰都看不見張令的魂魄。
我們只能看見大黑。
它寸步不離守在張令身邊,每向我們走近一步就代表著張令向我們走近一步。
我們的目光跟隨著大黑,亦步亦趨,它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們的心尖上。
直到張令的魂魄回到身體里,脈搏重新跳動起來,心臟發出微弱的律動聲,公公婆婆喜極而泣,抱頭痛哭。
10
張令第二天早上才清醒過來。
這次魂魄出體的體驗,把他嚇好了,醒來以後,他抱著我哭得眼淚汪汪。
我想煲安神湯給他喝,幫他穩穩心魂,出門卻發現大黑不見了!
狗籠子裡沒有,客廳里也找不到。
我滿屋子找狗,找到廚房,婆婆告訴我:「你爸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病了。」
見我一臉驚訝,婆婆在圍裙上擦擦手,不好意思地說:「飛飄,先前是我們的錯,不該盲目偏信自己的觀念,一葉障目,差點害死張令。」
「我和你爸很後悔,你爸想起昨晚動手打了大黑的事,悔得直扇自己巴掌。」
「你放心,我們再也不趕大黑走了,大黑救了張令,我跟你爸永遠感激它。」
「以後,我們拿大黑當家人,一定好好養它。」
有了婆婆的這番話,我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裡。
晚些時候,公公帶著大黑回來了,他沒捨得讓大黑下地走路,抱在懷裡帶回來,還像模像樣給它開了藥。
大黑喜歡吃半熟肉,婆婆也豪氣地放話說:「管夠。」
再談起鬼魂的事,公公婆婆很擔心,跟我們商量說:「要不要找人來家裡看看?」
「你們有認識靠譜的人嗎?」我問。
問歸問,我其實不抱希望,畢竟以張令家對待玄學的態度來看,他們不可能認識這方面的人。
然而,沒想到,公公略一沉吟,道:「倒認識這麼一個人。」
「她叫缺嬸,是張令奶奶的舊相識,從前管我們那一片人家裡辦法事。」
奶奶以前住在農村,因為公公很有出息,考上了大學,找到好工作,才帶著一家人進城過上好日子。
這些年來,公公婆婆跟村裡的親戚朋友幾乎沒什麼往來。
唯獨只有缺嬸總是隔三差五聯絡奶奶,倒也一直沒有斷了聯繫。
「缺嬸懂這些,」公公說,「你奶奶以前也會提起一些關於缺嬸玄乎的事,只是後來發現我不喜歡,就很少再說了……」
公公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責,想必他很後悔當初沒聽奶奶多說一些,以至於現在遇見事了,兩眼抓瞎一抹黑。
婆婆道:「要不給缺嬸打個電話問問?」
不要小看以前農村裡的看事先生,他們很多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公公用奶奶的電話,找到缺嬸的號碼,撥過去。
電話剛響一聲就接通了。
公公還沒開口,對面率先詢問:「是…張…勤學嗎?」
說話人語速很慢,嗓音卻異常尖銳。
聲音鑽進耳朵里,像寒風化成刀,刺得耳膜生痛。
我不得不捂住耳朵,以此來抵禦刺痛感。
然而,公公婆婆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們甚至沒有發現我的異樣,仿佛受到聲音攻擊的人,只有我一個人。
張勤學是公公的名字。
他很困惑為什麼缺嬸一接電話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好像提前知道電話是他打的。
他正要回答。
我衝過去,從他手中一把扯過電話,直接掛斷。
「不要回答!」
「缺嬸死了,剛剛是鬼在跟你通話!」
急吼完這兩句,我感覺腦子嗡嗡的,整個人如同虛脫一般。
我太害怕了,心臟在胸腔里亂跳,久久無法平靜。
我從小異於常人,一度和鬼怪打交道而不自知。
很久以前,我曾聽過死去很久的人開口說話,聲音尖銳刺耳,會讓我的耳朵流血。
和電話里的缺嬸一模一樣。
11
婆婆給村裡親戚打電話,簡單寒暄後,問起缺嬸。
「早死了,」親戚說,「都死好些年了。」
婆婆嚇得面無血色,掛完電話,人都站不穩。
「飛飄說得不錯,缺嬸……缺嬸早就死了……」婆婆癱軟在沙發上,顫抖著嘴唇說道,「這些年,跟張令他奶奶聯繫的人……是、是鬼!」
「難怪!難怪!」公公醍醐灌頂般一疊聲喊道,「把媽從醫院接回來以後,她想做的事,我們沒有不答應的,為的就是她走的那一天可以了無遺憾。」
「兩個孩子說撞見媽撿陽魂,我想不通,她還有什麼心愿未了,要想方設法多活幾天?」
「咱家一向不興怪力亂神,她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又是怎麼曉得撿陽魂這個法子的?」
「現在全都想得通了!」
「是缺嬸!」
「她死了這些年,一直纏著媽,肯定不安好心!」
話糙理不糙。
公公的話,仔細一想,不無道理。
我好奇問:「缺嬸跟咱家是有什麼過節嗎?」
「沒有過節,」公公道,「你奶奶和善,在村裡的時候,從不輕易得罪人。」
「後來我們一家搬到城裡,很少回去,就更不會跟人起過節了!」
公公言之鑿鑿,婆婆的心思卻更加細膩。
「非要說的話……」婆婆回憶道,「我見過缺嬸幾次……照我看來,她對咱家的感情是挺特殊的。」
「啊?」公公意外婆婆竟是這樣的看法。
我們不由得一起看向婆婆,聽她繼續說。
「咱們村十幾戶人家,缺嬸對其他人家都瞧不上,唯獨只對咱家,無論對老張,還是對我,從來笑臉相迎。」
「她提過很多次,說咱媽好福氣,養的兒子有出息,媳婦也孝順,類似這樣的話。」
「老張,你還記得不?」婆婆捅了捅公公的胳膊,「咱們回去接媽進城的那一天,缺嬸還專門來送咱們,她給了咱媽一個護身符,說是能保平安。」
經婆婆一提,公公這才一拍腦門想起來:「記得的,媽當時很感動,說既然是缺嬸親自求來的護身符,一定管用。」
「護身符呢?」我問。
「奶奶收著呢!好像就放在枕頭裡。」
我們去奶奶的枕頭裡一找,還真找到了一張折成三角形的黃符。
這符紙外面胞了一層光滑的漿。
壓在枕頭裡這麼些年,竟然沒有絲毫破損,看上去依然硬整結實。
我不認得符紙。
拆開後,拍照放到網上,向廣大網友求助,問是不是護身符?
點贊最高的回答是:「這個不是護身符,是來生積願符,一般畫符的人羨慕某個人的生活,把符送給對方,對方要是願意將符帶在身邊十年以上,畫符的人來生就會過上同樣幸福的生活。」
「這符是用來祈願的,不傷害人,也不保護人。」
符在奶奶身邊,早就超過十年了。
「如果缺嬸只是為了求來生幸福,為什麼要教媽撿陽魂?難不成是為了表示感謝?」婆婆百思不解。
公公氣鼓鼓道:「她就是居心不良,還說是護身符,根本就是騙人!」
公公對缺嬸抱有深深的成見。
我忽然想起:「先前公公給缺嬸打電話,缺嬸張口就喊了公公的名字。」
公公婆婆看向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忽然提這件事。
「一般來說,被死人喊名字,不能回答,否則,他們會找上門來。」
「說起來,奶奶撿陽魂,被我跟張令撞見以後,她也天天晚上回來喊魂,想把我跟張令帶走。」
「我猜,缺嬸是想利用奶奶,把我們一家統統帶走,她希望公公下輩子給她當兒子,我們一家人成為她的一家人。」
公公聞言,從沙發上跳起來:「她想得美!」
12
奶奶撿陽魂,如果只是被缺嬸蠱惑,而非心愿未了,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跟公公婆婆商量了一下。
公公出面再次給缺嬸打去電話。
這一次,電話接通,不待缺嬸開口說話, 公公先一步不客氣道:「缺嬸, 積願符放在我媽的枕頭下十多年,已經足夠讓你來世過上想要的好日子了。」
「下輩子,你有自己的兒子, 自己的家人。」
「我們家也有自己的生活。」
「彼此不應該互相打擾。」
「我媽已經死了,我們希望死者安息,你要是願意幫忙照看她,我們全家都感激。」
「等過段時間,我媽下葬,你要是不嫌棄的話, 我們回村, 將你的孤墳遷到旁邊, 讓你倆做個伴,積願符也給你埋進墳里,償你來世心愿。」
「你要是不樂意,非鬧得我家雞犬不寧,我就將積願符毀了,讓你來世也落不著好!」
「你說吧,你選哪一個?」
電話對面沉默不語。
再老練的鬼也需要時間消化信息。
等了好一會兒, 缺嬸刺耳的嗓音急切表示:「選一,選一。」
掛斷電話, 全家都鬆一口氣。
缺嬸是老鬼魂了,有她看著奶奶, 想必奶奶這幾天不會再回來喊魂, 張令和我總算能睡個踏實覺。
奶奶的遺體安排在殯儀館火化。
公公和婆婆把骨灰盒送去寺廟,請廟裡的大和尚早晚兩次念經超度。
有經文相伴,又少了缺嬸從中作梗, 奶奶魂魄里的怨念逐漸消失。
頭七那日,大黑從籠子裡出來,在門口迎了奶奶的魂魄進門。
它像之前守著張令一樣,亦步亦趨跟在奶奶身邊, 陪著奶奶從玄關,到客廳,到廚房,再到臥室……
在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房子裡,奶奶慢慢轉悠著。
直到婆婆喊吃飯, 大黑又搖著尾巴,慢吞吞走到餐桌前,在奶奶原先的座位旁邊蹲下。
奶奶的座位上, 擺著飯碗和餐具。
婆婆做了許多奶奶愛吃的菜,全都放在她面前。
大家安靜吃著飯, 誰也沒說話。
吃完飯, 大黑站起來,朝門外走。
我們全家跟著一起來到門口。
我們擠在門內,望向門外。
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但, 我們知道, 是誰要離開。
公公含著淚,說:「媽,再見。」
大黑輕輕汪了一聲。
張令泣不成聲。
婆婆把頭埋在我肩膀上哭。
我們抹去眼淚, 又擠出笑臉,與看不見的親人,揮手做最後的告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