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醒來,賀勖的記憶回到了十八歲和姜婉熱戀時。
他挖掉我種了五年的向⽇葵花⽥。
冷笑著說:「看著就礙眼。」
鋸斷了親⼿為我搭的鞦韆,
罵了句:「⼀把年紀裝什麼純?」
把⼉子哭喊著抱住的⼩狗扔出家門。
「婉婉過敏,這畜生配進門嗎?」
「帶著你的野種,從我為婉婉準備的家裡消失!」
姜婉回國那天,
賀勖抱著一大捧玫瑰去奔赴他的久別重逢,
我牽起兒⼦⾛出家門。
「媽媽,我們不等爸爸了嗎?」
「嗯,不等了。」
1
賀勖車禍後的第七天,終於醒了。
我握住他的手,輕聲問:「有沒有哪⾥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賀勖目光渙散了片刻,緩慢聚焦。
「你們是誰?」
他猛地抽回⼿,動作⼤得扯掉了輸液針。
我愣住了。
兒子趴在床沿小聲喊:「爸爸,我是小樹啊。」
賀勖眉頭擰緊,「開什麼玩笑?」
「我女朋友是姜婉,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姜婉,我聽過這個名字。
那時我和賀勖剛結婚,有朋友無意間提起姜婉。
賀勖語氣平靜,說早已不聯繫。
誰都有過去,既已成往事便不必深究,
我只在意握在手中的當下和看得見的未來。
「你出⻋禍傷到了頭,可能忘記了一些事。」
「我叫宋之韻,是你的妻⼦。這是我們的兒子,賀樹儀,他今年五歲了。」
小樹聞言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
賀勖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我昨天才給婉婉過完生日,怎麼可能結婚,還有兒子,跟你?」
賀勖上下打量我,目光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殘忍直白。
「看起來這麼無趣的女人,你們合起伙來騙我有什麼目的?」
小樹被賀勖的語氣嚇到,緊緊抱住我的腿。
「媽媽,爸爸怎麼了?爸爸不認識小樹了嗎?」
我彎腰把小樹抱起來,輕拍著他的背安撫。
「寶貝不怕,爸爸只是生病了。」
「我們一起等爸爸想起來。」
我看向賀勖,儘量放柔語氣:
「先休息一下,好嗎?」
「我回去給你燉點湯,你平時最喜歡喝我燉的……」
「不用。」
賀勖硬邦邦地打斷我,別開臉,
「出去,我要安靜。」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小樹。
「別讓他再叫我爸爸,我不是。」
在賀勖的堅持驅逐下,
我怕再刺激到他,只能抱著小樹離開病房。
關上門的那一刻,我聽到裡面傳來賀勖焦躁的聲音:
「婉婉的號碼怎麼變成空號了?」
2
醫院走廊里,小樹趴在我肩上小聲啜泣,
溫熱的小身體一抖一抖的。
醫生很快趕到給賀勖做了檢查。
「是腦部損傷導致的解離性遺忘。」
「那他還能想起來嗎?」
我問出這句話時,聲音發顫。
「有的患者通過接觸熟悉的環境,在親人的陪伴下慢慢恢復,有的則可能需要心理干預。」
「目前最重要的是靜養,避免再受刺激,觀察後續情況。」
之前醫生推測過失憶的可能,
但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定向的遺忘。
賀勖精準地忘了我,忘了小樹,
忘掉了我們八年的相愛與陪伴,獨自退回到了十八歲。
我點點頭,心裡沉甸甸的。
轉向一旁的助理詢問:「車禍的具體原因調查清楚了嗎?」
「那天他怎麼會去那麼偏遠的西山路段?」
江助理推了推眼鏡。
「夫人,初步判定是雨天路滑發生了意外。」
「賀總是自己開車出去的,沒讓司機送,行程表上那天沒有安排。」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該不該說,
「不過我記得賀總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獨自去一趟西山那邊。」
「具體做什麼我不清楚。」
每年都去西山?
那裡除了一個廢棄的觀景台,似乎並沒有什麼。
3
接賀勖回家的路,漫長又壓抑。
他拒絕我的攙扶,獨自靠著車窗,周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到家後,我試著幫他找回記憶,
指著他曾經最喜歡待的窗邊沙發,
「你總愛坐在這裡看新聞。」
又拿出厚厚的相冊,
「你看,這是我們的結婚照,在海邊。」
「這是抱著剛出生的小樹,你當時哭了。」
我期待地看著賀勖。
他隨手翻了兩頁,眼神毫無波瀾,
「P 得不錯,費心了。」
相冊被他合上,隨手丟在一邊。
我的心中酸澀無比,卻還是強撐著告訴自己,
別急,慢慢來,他剛醒需要時間。
夜裡,我熬了賀勖以前最愛的山藥排骨湯,香氣濃郁。
他以前下班回來,總會先來廚房從身後抱住我,
下巴擱在我肩上,「老婆辛苦了。」
我盛了一碗,端進書房。
賀勖正對著電腦螢幕,上面是姜婉社交平台上明媚的笑顏。
他看得專注,甚至沒察覺到我進來了。
「阿勖,喝點湯吧。」
他頭也沒抬,「拿走吧,婉婉最討厭藥膳味,聞著噁心。」
我的手晃了一下,滾燙的湯濺出來,燙紅了手背。
我卻覺得心裡更涼。
小樹抱著一個半人高的限量版機器人玩具,
噠噠噠地跑過來,
他仰著臉,大眼睛裡充滿了期待,
「爸爸爸爸,陪小樹拼機器人好不好?你答應過小樹的,要陪小樹拼出最厲害的機器人!」
我看著小樹亮晶晶的眼眸,那是全然的信任和愛,
我多希望賀勖能看一眼,能想起來。
賀勖的視線終於從螢幕上移開,落在小樹臉上,
「我沒空,你自己玩。」
曾經的賀勖哪怕再累,也會放下手裡的工作,
立刻蹲下來抱住小樹,高高舉起,
「乖兒子,想爸爸沒?今天想拼什麼?爸爸陪你大戰三百回合。」
小樹亮晶晶的眼睛瞬間黯淡下去,
眼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但他還是努力舉著那個沉重的機器人。
「那……那小樹給爸爸看變車車,爸爸你看,有翅膀哦,可以飛飛。」
賀勖直接站起身,繞過他。
語氣冰冷:「別來煩我。」
小樹愣在原地,舉著玩具的手慢慢垂下,
嘴巴一癟,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趕緊過去把小樹抱進懷裡,親親他的發頂。
「寶貝乖,媽媽陪你拼,好不好?」
「我們一定能拼出一個最棒的機器人。」
小樹把臉埋在我頸窩,聲音悶悶的,
「可是……可是爸爸答應過我的。」
「爸爸只是病了,爸爸最愛小樹了,我們多給他一點時間,好嗎?」
4
賀勖抗拒我的靠近,抗拒小樹叫他爸爸,
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瘋狂查閱著過去十三年的信息。
從他的十八歲到三十一歲。
他找得越認真,我就越絕望,
因為他不是在尋找失去的記憶,而是在否定我和小樹的存在。
一周後,賀勖終於走出書房,下了樓。
我陪著小樹在客廳玩積木,
賀勖走到落地窗邊看著後院。
忽然,他開□:「那片向日葵,你種的?」
我心底升起一絲希望,他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那是我們婚後第二年,小樹出生了。
二十六歲的賀勖挽著袖子,滿手是泥。
「老婆,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向日葵海洋。」
他說我的笑容像向日葵,溫暖明亮。
後來每一年我們都一起補種,小樹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面澆水。
我輕聲應著,試圖喚起他更多回憶。
「以前你說,我們一家人要像這片向日葵一樣……」
話沒說完,被賀勖冷聲打斷:「挖掉。」
我愣住:「為什麼?你以前很喜歡,小樹也喜歡在裡面玩。」
「看著就礙眼。」
賀勖轉過身,目光疏離。
「婉婉不喜歡這種花,只有玫瑰才配得上她。」
「婉婉回來前,清理乾淨。」
我的丈夫,他記得她喜歡什麼,厭惡什麼,並奉為圭臬。
「我不挖。」我的聲音抖得厲害。
賀勖瞥了我一眼,「我親自來。」
他真的找了把鐵鍬,
身體還沒好全,動作卻狠,
一株一株,
金色的向日葵被鏟斷,倒下,花瓣碾進泥里。
小樹丟下積木,跑出去抱住他的腿哭喊:
「爸爸不要,不要挖花花,那是媽媽的花!也是爸爸的花!」
賀勖身體一僵,猛地推開小樹,
「別碰我!我說了不准叫我爸爸,聽不懂人話嗎?」
小樹跌坐在地,嚇呆了,
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眼淚像斷線的珠子。
我衝過去抱起小樹,心像被那隻鐵鍬狠狠鏟過,
「賀勖,你怎麼能這麼對小樹?」
你以前明明那麼疼他,
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賀勖停下動作,看著我們母子,
像在看兩個胡攪蠻纏的陌生人。
「我說了,我不認識你們,別再白費力氣演戲了。」
夕陽將賀勖的影子拉得很長,
如同一場凌遲。
5
這個家,空氣都帶著刺。
賀勖的父母聞訊從國外趕了回來。
一進門,賀母就紅著眼圈拉住我的手,
「小韻,委屈你了。」
長輩的關心讓我忍不住鼻子發酸。
晚餐時,我默默將清蒸鱸魚和糖醋排骨換到賀勖面前,
以前他總會將我愛吃的菜擺到我手邊,細心地挑乾淨魚刺。
現在,賀勖看著眼前的菜,
筷子頓了一下,眼神有瞬間恍惚,
但又立刻皺起了眉,「打聽我的喜好沒用。」
小樹努力想吸引|他的注意,小小的身體在餐椅上扭來扭去,
嘰嘰喳喳地分享他的世界,
「爸爸,爸爸,今天老師表揚了小樹哦!」
「小樹畫了一家人,有爸爸,媽媽,還有小樹,還有波比!」
聽到自己的名字,波比興奮地吐著舌頭,
「汪汪!」
蓬鬆的金色絨毛像一朵行走的蒲公英。
「我說了不是你爸爸,你媽沒教你不要討人嫌嗎?」
小樹的聲音戛然而止,
拿著兒童勺的小手微微發抖,勺子裡的飯粒掉回了碗里。
「賀勖!」賀父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你混帳!這是你兒子,你怎麼跟他說話的?!」
賀勖像是被點燃的炸藥,
站起來與父親對峙,額角青筋暴起。
「兒子?我哪來的兒子?!」
「我心裡只有婉婉!我知道你們看不起她。」
「我告訴你們,我賀勖這輩子只會娶姜婉,想逼我們分手,你們做夢!」
「你!」
賀父氣得渾身發抖,揚手狠狠給了賀勖一耳光。
「當年的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是那個姜婉她……」
「老賀!」賀母忙拉住丈夫,急切地打斷他,
眼神示意賀勖還纏著紗布的頭。
「少說兩句,孩子剛醒,不能受刺激,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賀父胸□劇烈起伏,看著兒子憤恨不服的樣子,
頹然地放下手。
賀勖抹去唇角血漬,眼神陰鷙地掃過我們每一個人。
轉身上樓,將房門摔得震天響。
夜裡,賀母來到房間。
看著我燙傷未愈的手背,輕輕抱住我。
「好孩子,媽知道你現在心裡不好受。」
「阿勖就是糊塗了,忘了自己最寶貝的是什麼。」
「你別聽他那些混帳話,那都不是他的本心。」
「我跟你爸永遠站在你這邊,只認你一個兒媳,這個家,多虧有你。」
她握著我的手,語氣懇切而無奈:
「現在這個時候,他最擰巴,最混。」
「我們要堅強點多包容他,等他慢慢想起來,好嗎?」
我望向窗外被月光照亮的那片狼藉,
那裡曾經有一片燦爛的向日葵花海,
被連根鏟起,只剩荒蕪一片。
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必須再試一試,
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也為了原來的那個賀勖。
我找出那條賀勖曾經說過好看的蕾絲弔帶睡裙。
6
我走進臥室,
賀勖正靠在床頭,指尖在手機螢幕上摩挲著。
我躺到賀勖身邊,中間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
猶豫了許久,我緩緩伸出手,
想要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抱住賀勖將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
賀勖總會在我靠近的第一時間就轉身,
無比自然地將我摟進懷裡Ṭũ̂⁴,俯首在我頸側落下一串吻。
「老婆,你好香。」
指尖剛剛碰到賀勖的手臂,
他突然翻身下床,仿佛我是什麼駭人的病毒。
「宋之韻!」
「你幹什麼?我說了多少次了,我有女朋友,我不認識你!」
「我是你的妻子啊。」
我跪在床沿抱住賀勖的腰,仰頭看他。
求你了,想起來吧。
「我不記得!」
賀勖用力掰開我的手,像只被侵犯領地的凶獸。
「我現在看著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別碰我!」
「你能不能有點自尊?別這麼下賤?」
我的心像是被人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腳,
疼得我喘不上氣。
「對不起,打擾你了,你休息吧。」
我拉過被子蓋住自己。
賀勖抱起枕頭,徑直摔門而去。
黑暗中,我死死咬住唇,嘗到了咸澀的血腥味。
曾經的賀勖對我很好,無可挑剔的好,
每一次動情都會照顧我的體驗感,溫柔細緻,
反覆親吻我汗濕的鬢角:「老婆好棒,好漂亮。」
「很美,不要害羞,寶寶。」
可現在他滿眼都是對另一個女人的忠貞熱烈,
視我如洪水猛獸。
深夜,我的喉嚨乾得發疼,
起身想去廚房倒杯水。
經過客房時,門沒有關緊,泄出一縷微弱的光。
鬼使神差地,我頓住了腳步,透過門縫看去。
賀勖背對著門,坐在床邊,
他在自瀆,對著姜婉的照片,
壓抑的低喃伴隨著水聲響起,
「婉婉,我的婉婉……」
7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臥室的,
跌跌撞撞撲進洗手間,
喉嚨被灼燒般的酸楚堵住,什麼也吐不出來,
只有徒勞的痙攣和滾滾落下的眼淚。
鏡子裡是一張蒼白崩潰的臉。
我曾那麼固執,那麼努力地想喚醒賀勖的記憶,
我忍受他冰冷的驅趕,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只是生病了。
我抱緊被他一再ẗü₇推開,嚇得夜裡做噩夢的小樹,
「媽媽,爸爸是不是永遠也不會愛我了?」
我告訴小樹爸爸只是暫時忘記了,
我們再等等爸爸,
心卻像是被風卷到半空中,落不ŧū́₉了地。
我總想著,只要賀勖好起來,想起一切就好了。
窗外暴雨傾盆,閃電劃破夜空。
恍惚間我想起那年初夏,也是一個雨天。
我抱著畫具在廊下躲雨,
一柄黑傘突然傾過頭頂,隔絕了飄搖的雨絲。
我抬頭對上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
男人西裝挺括,氣質沉穩,目光落在我懷中的畫稿上,
「很美的色彩。」
後來音樂會散場,我在人潮中慌亂地尋找校園卡,
卻見賀勖逆著人潮而來,遞給我校園卡。
「宋之韻,很好聽的名字,小心拿好。」
燈影落在他俊逸的眉宇間,我心如擂鼓。
再後來,我在咖啡館趕期末報告,
面前突然遞來一杯馥芮白,
「我有這個榮幸請美麗的宋之韻小姐喝一杯咖啡嗎?」
杯身溫熱,賀勖目光坦誠。
兩年後,我二十二歲,身披白紗,
走向時年二十五歲的賀勖,將手放入他溫熱的掌心。
家世相當,天作之合,完美得像一個童話。
可童話好像總是在主人翁結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轟鳴的雷聲中,我清晰又絕望地意識到,
我的賀勖,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