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住在他軀殼裡的,是一個滿心滿眼只有姜婉的十八歲少年。
我找不到他了。
8
一整夜,我幾乎沒合眼。
眼淚流干後,只剩一種空洞的麻木。
清晨,我起床督促小樹吃完早餐,將他送去幼兒園。
回到家經過客廳時,我習慣性望向後院,
目光定格,
院子裡那架白色鞦韆,不見了。
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木架,旁邊散落著被鋸斷的繩索和幾塊木板。
我的心臟像是被泡在冰水裡。
那架鞦韆,是我懷上小樹那一年,賀勖親手為我搭的。
那時他看著圖紙,笨手笨腳地磨出好多水泡。
他引|導我坐上去,從後面輕輕推我。
「等寶寶出生,你們兩個一起坐在上面,我一樣可以推得動。」
風吹起我的頭髮,也吹起那段記憶里的暖意。
賀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廊下,手裡端著杯咖啡。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臉上沒什麼表情,
「看著就礙眼。」
見我沒反應,他似乎覺得還不夠,
刻意加重了語氣:「一把年紀了還裝什麼純?」
「盪個鞦韆就以為自己是小姑娘了?可笑。」
我依舊沒說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轉身上了樓。
我的沉默讓賀勖有些意外,
他盯著我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
下午,我接了小樹回家。
小樹背著小書包興高采烈地跟我講幼兒園發生的事情,
看到賀勖那一刻,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往我身後縮,
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
賀勖注意到了他的躲閃,眉頭立刻擰緊,
「見了我跟見了鬼一樣?我是會吃了你嗎?」
他語氣很沖。
小樹嚇得一哆嗦。
這時,波比搖著尾巴跑了過來,
親昵地蹭著小樹的腿,發出嗚嗚的安慰聲,
它似乎能感覺到小主人的不安。
9
小樹蹲下去抱住波比的脖子,把小臉埋進它蓬鬆的毛里。
賀勖看著這一幕,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誰允許它進客廳的?」
「波比一直養在家裡。」我開□。
「扔出去!」
賀勖命令道,十八歲的少年專橫又蠻不講理。
「立刻,婉婉對狗毛過敏,這畜生配進門嗎?」
他說著竟上前一步,似乎想親自去抓波比。
波比是只小金毛,是賀勖去年送給小樹的生日禮物。
他出事前,常常陪著小樹和波比在草地上打滾,
笑聲能傳出去很遠。
「這裡是我和小樹的家!不是姜婉的!」
我擋在小樹身前,幾乎是在嘶吼,
積壓了太久的痛苦和絕望終於衝破了臨界點。
「你也沒有資格決定波比的去留,它是小樹的!」
「我告訴你宋之韻,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手段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但我愛的人只有姜婉,你把我的記憶弄沒了,把婉婉也逼走了,你用心何其險惡?」
「把這條狗給我扔出去,否則我不保證它會怎麼意外死掉。」
賀勖正在氣頭上,見我阻攔,想也沒想用力將我推開。
我摔倒在地,側腰重重撞在茶几角上,
劇痛瞬間傳開,一時竟站不起來。
賀勖動作猛地頓住,眼裡飛快掠過一絲慌亂,
下意識地朝我伸手,指尖顫抖。
但又猛地收回手,握成拳,背在身後。
「自找的。」
賀勖偏過頭,冷硬地說:「誰讓你攔著我的?」
他像是要掩蓋什麼,對著聞聲趕來的張姨吼道:
「聾了嗎?把這狗給我扔出去!現在!馬上!」
10
張姨嚇得不敢說話,戰戰兢兢地抱起波比。
波比還不知道自己要被扔了,它舔了舔張姨的手,
「汪汪!」
小樹追了張姨兩步,又回頭看我,
他站在中間,茫然無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捨不得小狗,又擔心疼得臉色發白的媽媽。
仰著頭哭得撕心裂肺,
「爸爸是壞人!我討厭爸爸!最討厭爸爸了!」
賀勖那點因我摔倒而起的微妙情緒瞬間被怒火燒得一乾二淨。
他指著小樹,□不擇言:
「閉嘴,野種!誰是你爸爸?我看你跟你媽一樣,都不知道是從哪來的騙子,只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人!」
野種?
他叫小樹野種?他怎麼敢?
我忍著側腰的劇痛撐起身,揚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你的記憶丟了?難道做人的基本教養也丟了嗎?」
「賀勖,如果可以,我真想你死在那場車禍里。」
賀勖舔了舔唇角的血,冷笑一聲,
「該死的是你們這對鳩占鵲巢的母子。」
「帶著你的野種,從我為婉婉準備的家裡消失!滾!」
我沒有再看賀勖一眼,
也沒有再看這個我曾經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家。
我抱起哭得渾身發軟的小樹,一步步朝外走去。
張姨站在院子外牆下,抱著波比不知所措。
「張姨,先麻煩你照顧波比幾天,我會額外付一筆錢給你。」
張姨忙不迭點頭,「夫人你別難過,賀總他就是一時糊塗。」
我搖了搖頭,抱著小樹離去。
11
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卻遠不及心裡的寒意。
小樹在我懷裡瑟瑟發抖,哭聲漸小,
變成了壓抑的抽噎。
好不容易攔到車,來到賀家老宅門□,
我渾身滴著水,狼狽不堪,
小樹趴在我肩上,蔫蔫的。
賀母開門看到我這樣,嚇了一跳,
「小韻,快進來!」
我站在客廳中央,雨水在地毯上泅開一團深色,
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
賀母一邊用干毛巾給小樹擦臉,
一邊紅著眼圈嘆氣:「剛才阿勖打電話來了,脾氣大得很。」
她語氣心疼,卻又有一種無奈的妥協,
「小韻啊,媽知道委屈你了。可是阿勖現在六親不認,只顧著那個姜婉,媽這心裡刀割一樣疼。」
「要不我們先順著他?去把那個姜婉找來陪陪他,等他好了再說?現在這樣逼急了,我怕他再出什麼事啊。」
「胡說八道!」賀父厲聲打斷她,
「你縱著他胡鬧,你要之韻和小樹如何自處?」
「那我還能怎麼辦?」
「那是我兒子,我看著他這樣我心不疼嗎?可他現在只認那個姜婉,我們還能把他綁起來嗎?」
賀母激動起來,眼淚直掉。
「你真是老糊塗了!」
順著賀勖?
把姜婉找來讓他們再續前緣?
那我和小樹呢?我們活該被作踐嗎?
她是賀勖的母親,什麼也比不過她的兒子重要,
我不該來的。
我替小樹擦乾臉上的雨水和淚痕。
然後抬起頭,看向爭吵中的公婆,突然笑了。
「爸,媽。」
「不用吵了。」
我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也感覺不到寒冷了。
「我會和賀勖離婚的。」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驚愕的表情,
抱起小樹,轉身離開了這個同樣令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回到別墅,賀勖不在。
我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好,放進了客房。
我撥通了賀勖的電話,
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賀勖極其不耐煩的聲音:
「又幹什麼?我不是讓你滾了嗎?」
我握著電話,看著窗外依舊滂沱的大雨,
「賀勖。」
「我們離婚吧。」
12
離婚協議上,賀勖要了我們現在住的這棟別墅。
附加條款里寫著:「需恢復初始設計,移除所有非原設計軟裝。」
他要把這裡變成迎接姜婉回歸的愛巢。
小樹的撫養權歸了我,賀勖毫不在意。
財產方面,現金和大部分流動資產都給了我。
而公司股份在賀父強硬的堅持下,留給了小樹。
賀勖冷嗤一聲:「耍那麼多手段不就是想要錢嗎?」
我沒有否認。
簽完字,賀勖難得地心平氣和起來。
「婉婉和你這種虛榮拜金的女人不一樣。」
賀勖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第一次見她,是在地下搖滾演唱會,她像一頭野性難馴的小豹子。」
「為了追她,我包下整個賽車場,跟她玩午夜飆車,速度快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她只喜歡紅玫瑰,那種極致的,艷麗的紅。」
賀勖瞥了一眼窗外那片被他親手剷除的花田。
「向日葵只知道追著太陽跑,太沒個性了。」
「還有一次,她說半夜想去山頂看閃電,我就冒雨開車帶她上西山觀景台。」
「雷暴就在我們頭頂炸開,她興奮地說那是世界在為我們沸騰。」
我愣了下,突然笑了。
原來如此啊,每年都去一次的西山觀景台,
不為別的,只為懷念那段毫無保留的初戀。
我好像突然間成了一個真愛故事的旁觀者。
賀勖絮絮地說著那些少年毫無保留,傾盡所有的赤誠真心。
一件件,一樁樁。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好奇怪,居然沒有一滴眼淚。
13
領離婚證那天,我正陪著小樹吃早飯。
賀勖不停地打來電話催促:
「快點,婉婉下午三點的航班就要到國內了。」
「我要乾乾淨淨地去接她。」
民政局門□,賀勖早已等在那裡,
精心打理過的頭髮,朋克風的機車外套,
俊逸的五官帶上了幾分張揚肆意。
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他懷裡抱著一大束紅玫瑰,
不停地看錶,仿佛多等一秒都是煎熬。
「恭喜啊!」
辦理手續的工作人員看見那束紅玫瑰,
微笑道賀:「兩位看Ŧů₅著真般配,祝你們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賀勖糾正她:「是離婚。」
他舉了舉手裡的花束,
「這花是慶祝我擺脫錯誤,迎接真愛和新生。」
工作人員眼神驚愕地在我們之間梭巡,
尷尬地低下頭快速作業系統。
「咚!」
沉重的公章落下。
與另一道清脆的蓋章聲重疊在一起,
賀勖緊張得手心冒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小聲說:「之韻,我終於娶到你了,以後你就是我老婆了。」
工作人員將離婚證遞過來。
賀勖一把拿過屬於自己的那本,
看也沒看,收進了□袋裡,
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務。
他語氣稍緩:「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
賀勖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目送他抱著玫瑰離開,去奔赴那場久別重逢,
一步一步,直至完全消失在視野里。
14
回到別墅,小樹回籠覺剛醒正坐在沙發上揉著眼睛,
懷裡抱著一隻肚子上打補丁的小熊,
賀勖親手縫製的,針腳歪歪扭扭,
但小樹卻格外喜歡,每天都要抱著睡覺。
儘管它的製造者已經將它遺忘。
「媽媽。」
「我們是要去旅遊嗎?」
我走過去,把小樹抱起來,整理著他翹起來的頭髮。
「嗯,媽媽帶小樹去一個只有我們和波比的新家,好嗎?」
小樹眨巴著大眼睛,似懂非懂,
小聲問:「那……爸爸呢?」
「我們不等爸爸了嗎?」
我看著他純真的眼睛,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聲音溫柔而堅定:
「嗯,不等了。」
小樹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他滑下沙發,走到角落的垃圾桶旁,
輕輕地把那隻醜醜的卻被他視若珍寶的小熊放了上去。
他伸出小手,拍了拍小熊的腦袋,
像個小大人一樣,輕聲告別:
「你去找自己的爸爸吧。」
「我要跟媽媽走了。」
我牽起小樹的手走出大門,他揮了揮手。
「我不回來了。」
「拜拜。」
15
我在城市另一端買了套帶小院的房子。
這裡沒有精心打理的花圃,
只有前任主人留下的幾盆薄荷和吊籃,
但陽光很好,能鋪滿整個客廳。
我打包整理,聯繫搬家公司,
沉默而高效地處理這一切。
小樹抱著他的小書包,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偶爾幫忙遞一下他拿得動的物件,
波比搖著尾巴,好奇地在紙箱間嗅來嗅去。
新家沒有那麼大,但足夠我們母子和一隻狗重新開始。
側腰的那塊傷漸漸淡去,心裡的荒蕪卻需要很多東西來填補。
我清理出朝南的一個小房間作為畫室。
從積灰的箱子裡翻出畫架、顏料箱,
那些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卻略帶陌生的工具。
六年了,為了成為賀勖合格的妻子,小樹稱職的母親,
我幾乎完全擱置了畫筆。
賀勖曾說過喜歡我專注家庭溫柔安靜的樣子,
我便收斂所有鋒芒,藏起對色彩的渴望,
以為這便是幸福的模樣。
如今再次面對空白的畫布,我枯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大腦和畫布一樣空白。
挫敗感潮水般湧來,幾乎將我淹沒。
「媽媽?」
小樹抱著波比站在門□。
我回過頭,看到他擔憂的小臉,那股潮水又倏然退去。
「沒事,別擔心。」
「媽媽只是需要,熱熱身。」
我對他笑了笑,重新拿起畫筆,
不再追求什麼意境構圖,只是單純地蘸取顏料塗抹。
畫小樹專注玩積木的側臉,
畫波比在院子裡打滾的憨態,
哪怕筆觸生澀,構圖平庸。
慢慢地,那種與生俱來的,對色彩和光影的敏感度一點點回來了。
我不再滿足於小幅的隨筆,開始構思更大的主題,
關於破繭與新生,關於荒蕪與萌芽。
畫室里堆滿草圖,空氣中瀰漫著松節油和顏料特有的氣息,
這氣息讓我感到踏實,
這是一種握在手中,不會被任何人奪走的力量。
16
小樹上了小區附近的幼兒園,很快交上了新朋友。
他變得愛笑,話也多了起來,
不再提起「爸爸」這個詞。
偶爾在街上看到相似的背影,他會頓一下,
然後更緊地握住我的手,
他在努力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
而他的堅韌,遠超我的想像。
家門被敲響。
我打開門,外面站著我的姐姐宋之瀾。
一身利落的西服套裝,金絲眼鏡後是一雙銳利的眼睛。
她手裡提了個包裝精美的果籃。
「聽說你把自己搞離婚了?」宋之瀾開門見山。
她掃視著凌亂的畫室。
「就搬來這種地方?賀勖摳門到沒給你贍養費?」
我早已習慣她的說話方式,給Ţŭ̀₇她倒了杯水。
「是我自己要搬出來的,錢夠用。」
宋之瀾輕嗤一聲,把果籃放在桌上,
「爸媽知道了,爸說你胡鬧,媽讓你下周帶小樹回去吃頓飯。」
「他們抽空。」
我們的父母,一位常年泡在實驗室里的院士,
一位是滿世界飛的地質學家。
他們的關心總是這樣帶著批判意味。
宋之瀾走到我未完成的畫作前,看了一會兒。
那是大片混沌的暗色中,掙扎著鑽出一線綠意。
「畫得還行。」
「總算沒把那點天賦全喂了狗。」
「早知道當年就該攔著你結婚。」
「相夫教子,浪費生命。」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宋之瀾表達關心的方式了。
她選擇了和父母相似的道路,
在科研領域裡披荊斬棘,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者。
「現在撿起來也不晚。」我平靜地說。
宋之瀾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需要錢跟我說,雖然我覺得投資感情不如投資實驗儀器有回報。」
「不用,我能養活自己和小樹。」
她又坐了一會兒,問了問小樹的情況,
語氣乾巴巴的,但問得很詳細。
離開時,宋之瀾丟下一句:「有事打電話,別硬撐。」
「雖然我覺得你硬撐的樣子比過去哭哭啼啼順眼點。」
17
送走宋之瀾,我看著那籃水果里露出的銀行卡一角,
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