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人,他們或許永遠學不會溫言軟語,
他們的脊樑從來都是硬的。
生活逐漸步入新的軌道,
我接了一些商業插畫,雖然報酬不高,
但足以覆蓋日常開銷,並且能讓我持續學習。
同時,我開始創作系列畫。
準備投稿給一個頗具分量的青年藝術展。
心裡的傷□在忙碌和色彩的撫慰下,漸漸結痂,變得堅硬。
深夜,我的手機突然響起,
螢幕上跳動的名字是「賀勖」。
離婚後,我們再無聯繫,
所有關於撫養費,和小樹的事務都由雙方律師溝通。
鈴聲固執地響著,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筆尖的顏料滴在螢幕上,接聽鍵被觸動,
我沒有說話,電話那頭也只有呼吸聲,
良久,久到我以為他誤撥了準備掛斷時,
賀勖的聲音傳來,「之韻。」
他停頓了下,呼吸加重,仿佛在掙扎什麼,
「我好像……有點想你了。」
那一刻,我甚至能聽到血液衝上頭頂又迅速回落的聲音,
猝然的疼痛過後是更深的麻木。
我不明白賀勖深夜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是什麼,
也不想去猜。
就在我準備掛斷的時候,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嬌媚慵懶的女聲,
「阿勖~誰的電話呀?」
「快來嘛,水放好了,等你哦~」
是姜婉,帶著宣誓主權的曖昧。
我沒有說話,直接掐斷了電話,
然後將這個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窗外月色清冷,照進新家的畫室,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畫上,
銀輝寂靜無聲。
18
日子像上了發條平穩向前。
小樹在新幼兒園裡如魚得水,我也在繪畫世界裡重新找到了錨點。
那通深夜的電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
激起片刻漣漪後,迅速沉入水底。
季節交替,流感肆虐,小樹也沒能倖免。
半夜他發起高燒,小臉通紅,呼吸急促。
我抱著滾燙的小樹嚇得魂飛魄散,
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
兒科病房人滿為患,
我抱著小樹,坐在走廊臨時加的床上,
一遍遍用溫水給他擦拭物理降溫,
心揪成一團。
幾天幾夜的看護,我幾乎沒合過眼。
我端著水杯去接熱水,
拐過走廊轉角,迎面撞見兩個人。
賀勖和緊緊挽著他手臂的姜婉。
賀勖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眉宇間帶著一絲煩躁,
正朝著神經外科的方向走去,
姜婉打扮得光鮮亮麗,依偎在他身邊,正小聲說著什麼。
狹路相逢,
姜婉先看到了我,挽著賀勖的手臂猛然收緊,
她上下打量我略顯凌亂的衣著和手中的水杯,
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諷。
「宋小姐,離了阿勖日子就過成這樣?」
「帶個拖油瓶很辛苦吧?」
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充滿了惡意:
「也是,除了靠男人,你也沒什麼本事了。」
賀勖眉頭皺得更緊,目光落在我臉上,
似乎怔了一下,眼神里掠過一抹極快的不明情緒,
被姜婉拉扯的動作打斷。
我停下腳步,平靜地看向二人,
「姜小姐有閒心關注別人的生活,不如管好自己。」
姜婉大概是從未被人如此下過面子,
尤其是當著賀勖的面,
她鬆開賀勖,一步上前,
視線看向我身後走廊加床上昏睡的小樹。
「就是這個野種是吧?要不是靠著他,你以為你能纏賀勖幾年?」
她像是突然找到了什麼發泄□,
失去理智般朝小樹衝過去。
19
我瞳孔驟縮,保護幼崽的本能壓過一切,
扔下水杯,猛地撲過去,用整個身體護住小樹。
預想中的傷害沒有到來,
在一陣驚呼聲中,一道身影更快地擋在了我和姜婉之間,
賀勖幾乎下意識地將撲過來的姜婉推開,
用自己的背脊嚴嚴實實護住了我和小樹,
Ṫů⁶姜婉被推得踉蹌好幾步,高跟鞋一崴,差點摔倒。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賀勖,
「賀勖!你居然護著這個賤人和她的賤種!」
姜婉尖叫著,徹底失去理智,順手抓起走廊邊的輸液架。
朝著賀勖狠狠砸了過來。
賀勖發出一聲悶哼,然後向後倒去。
「賀勖!」
「阿勖!」
混亂中,賀父賀母和大姐幾乎同時趕到。
賀母看著倒在地上的兒子,尖叫一聲撲過去,
抬頭看向護著小樹臉色慘白的我,
又看了看旁邊面目猙獰的姜婉,
她想也不想就將怒火發泄到了我身上,
「為什麼離了婚還不放過我苦命的兒子?」
「他都快好起來了,是不是你挑唆了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我們賀家哪點對不起你啊!」
「蔣夢!」
大姐上前一步,毫不客氣地直呼賀母大名。
「你在指責他人之前,先搞清楚事情的邏輯。」
「第一,施暴者是姜婉,兇器是她手裡的支架,在場目擊者眾多,人證物證清晰。」
「第二,賀勖受傷,是因為他主動保護我妹妹和外甥,與我妹妹何干?」
「第三,關於你不安好心的汙衊,毫無事實依據,屬於惡意誹謗。」
「最後,是你兒子失憶後對妻兒惡語相向,屢次傷害,識人不清,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
賀母啞□無言,臉色青白交錯。
「至於這位姜小姐。」
宋之瀾的目光轉向姜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利用他人記憶缺失,編造謊言,鳩占鵲巢。這種行為,恕我直言,不僅道德低下,而且愚蠢至極。」
「你真以為憑你能瞞天過海?」
一直沉默的賀父突然開了□:「是賀勖的錯,是我們賀家對不起之韻和小樹。」
20
在賀父的敘述中,
那段被賀勖遺忘,被姜婉刻意篡改的真相,終於攤開在眾人面前。
根本沒有什麼家族阻撓棒打鴛鴦,
當年賀家遭遇嚴重危機,風雨飄搖。
姜婉那時正苦於沒有出頭之路,
賀家的對家找上門,以國外知名學府交流名額,
還有一大筆豐厚的報酬作為條件,
讓她拋棄賀勖以達到火上澆油的目的。
姜婉沒有任何猶豫,拿了錢和名額,
在賀勖最痛苦的低谷期,用最決絕最侮辱的方式狠狠甩了他。
迅速出國。
如今她在國外發展得並不好,聽聞賀家早已度過危機並且更加顯赫,
賀勖年輕有為,
恰巧又得知他失憶,便覺得天賜良機,立刻回國。
編造了一段深情被阻的苦戀故事,趁虛而入。
真相大白,賀父一臉沉痛與愧疚。
賀勖在昏迷中,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經過檢查,姜婉那一下恰好砸到了賀勖之前車禍留下的血塊和神經。
因禍得福,在昏迷一段時間後,他恢復了所有記憶。
醒來時,賀勖看著病房天花板,
眼神從迷茫到清醒,
再到巨大的,無法承受的痛苦和悔恨。
那些失憶後對我和小樹的傷害,那些混帳話。
殘忍的行徑,反噬著他的,凌遲著他。
賀勖掙扎著想要下床,被賀父按住。
「之韻呢?小樹呢?」
他眼睛裡布滿血絲,全是恐慌和哀求。
沒有人回答他,賀父只是沉重地嘆了□氣。
21
賀勖打聽到我住的地方,拖著並未痊癒的身體,
不眠不休地守在我家ƭų⁺門□。
我帶著小樹出門寫生,
他會開車默默跟在後面,保持一段距離。
他煲了湯,笨拙地提著保溫桶送來,我從未開門。
他買了很多限量版機器人,堆在門□,
小樹看著那些玩具,眼裡有過渴望,
但最終只是緊緊拉住我的手,
小聲說:「媽媽,我不要。」
很多人說孩子是不記仇的,但孩子是記事的,
有些傷害是沒有辦法抹除的。
他甚至試圖恢復後院那片向日葵花田,
親自一顆顆重新栽種,
只是那些金燦燦的花朵,再也不會照進我的窗□。
「之韻,對不起。」
賀勖換著號碼打來,我終於接起一次,
他在那邊語無倫次,痛苦萬分。
「賀勖。」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都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我不能過去。」
「我知道我罪該萬死,你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求你別不要我。」
「你每年都獨自去西山。」
我忽然問,「是為了懷念她嗎?」
賀勖急忙解釋:「不是的,之韻,我不是去懷念她,我是去……去告別。」
「那年她離開,在我最難的時候。」
「後來每年快到那個日子,我心裡還是會Ṱŭ⁻憋悶,會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戾氣和負面情緒,我怕我會把那種情緒帶回家,帶給你和小樹。」
「我只是去靜一靜,把那些不好的東西扔在那裡,然後收拾好心情再回家。」
「我想用最好的狀態面對你們。」
我聽著賀勖帶著哭腔的解釋,心裡一片寂靜。
曾經困擾我許久的謎團解開了,
可我的心湖卻再也泛不起一絲漣漪。
「哦。」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不過,都不重要了。」
是的,都不重要了。
無論是為了懷念,還是為了告別。
那都是他和他過去的事情,
與我,與我的未來,再無關係。
「賀勖,別再來了。別再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情了。」
「我們之間,早在你簽下離婚協議,在你為了她挖掉向日葵推開小樹的時候,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小樹也是。」
「請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窗外陽光明媚,畫架上那幅關於新生與廢墟的畫作已完成大半,
色彩濃烈,充滿力量。
22
時間是最公正的法官,也是最溫柔的良藥。
我的作品開始受到關注,不再僅僅是商業插畫,
而是進入了真正的藝術圈層。
我受邀參加了一個頗具影響力的青年藝術家聯展,
那幅名為《破曉之光》的作品被擺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
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讚譽。
畫室里,訂單和邀約漸漸多了起來,
我雇了一個小助理幫忙處理雜事,
讓自己能更專注於創作。
賺的錢越來越多,
我在一個環境更好的小區買了套獨棟洋房。
帶著小樹和波比搬了進去。
新家畫室有一整面落地窗。
陽光傾瀉而下,灑滿溫柔的碎金。
小樹健康快樂地成長,他再也沒有提起過爸爸,
那個稱呼好像真的成了一個被遺忘在過去的符號。
小樹放學後,會趴在我畫室的地毯上,安靜地看書,
或者和波比玩鬧,會興奮地跟我分享他的新發現。
小樹的世界,純真而完整。
賀勖並未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他像是換了一個人,
沉默而固執地守在一個不打擾的距離上。
不再試圖闖進我的空間。
我開畫展,他會以匿名收藏家的身份買下我價格最高的畫作,
卻從不現身。
他知道小樹喜歡天文,
便託人將最新版的天文望遠鏡和一套絕版的星空繪本送到小區門衛室。
他甚至動用人脈資源,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
為我清掃了一些行業內潛在的齟齬和麻煩,
這些是我後來從旁人□中得知的。
他不再說:「求你回來。」
而是變成了無聲的:「讓我為你做點什麼。」
後來,我從財經新聞的邊角料里看到……
姜婉在國外捲入了一起跨國金融詐騙案,情節嚴重。
背後有人提供了關鍵證據。
不久後,消息傳來,姜婉被判入獄。
我沒有去求證這是否與賀勖有關,
種其因者,須食其果。
23
半年後的深秋傍晚。
我帶著小樹從美術館出來,
在門□遇見了似乎等了許久的賀勖。
他清瘦了許多,穿著挺括的黑色大衣,
站在落葉紛飛的梧桐樹下,
褪去了所有的凌厲和傲慢,只剩下一種沉靜的疲憊。
他手裡沒拿任何東西,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
小樹下意識握緊我的手,但沒露出害怕的神情,
只是有些好奇和陌生地看著他。
賀勖目光在小樹臉上停留片刻,然後移到我的臉上,
「能聊幾句嗎?就幾分鐘。」
我讓小樹先去旁邊的長椅上看剛買的畫冊。
秋葉在我們之間打著旋落下。
「之韻。」
賀勖開□,聲音裡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我知道,我說一萬句對不起都於事無補。」
「我造成的傷害,永遠無法抹去。」
「我沒奢望你能原諒我,我只是想告訴你,我醒了。」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為過去的那個『我』承受凌遲。」
「我弄丟了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是我活該。」
他看著我,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悔痛。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變了,我真的變了。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和小樹。」
「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哪怕只是一個允許我遠遠看著你們的機會?」
風吹起我的圍巾,秋意微涼。
我看著眼前這個曾經如同驕陽,
後來變得瘋狂偏執,如今只剩卑微渴求的男人。
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
在夕陽下,似乎泛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
不是心動,不是原諒,
而是一種遼闊的釋懷。
24
我忽然發現我不恨賀勖了。
那些激烈的愛恨情仇,不知何時,已經被時間沉澱。
被我的畫,我的成長,我重新掌控的人生釋懷、中和,
最終變成一種平靜的漠然。
恨需要力氣,
而我已經把所有力氣都用來愛自己和小樹,
用來奔赴我燦爛的征途了。
我緩緩開□,聲音平靜得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賀勖,你還記得嗎?我們剛結婚的時候,那年我二十二歲。」
「我的導師為我爭取到一個去巴黎頂尖美術學院深造的機會。」
賀勖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神驟變,
顯然恢復記憶的他想起來了。
「那時候你說,你的事業正在關鍵期,需要我留在身邊。」
「你說我們很快會有孩子,你說捨不得我離你那麼遠。」
我笑了笑, 笑容很淡,沒有苦澀,
只有一種洞察後的清明。
「我放棄了。」
「我以為愛就是相互犧牲,我甘之如飴。」
「後來,我沉浸在賀太太的角色里,幾乎忘了顏料的味道,也忘了畫筆的重量。」「我為你,為那個家, 捨棄了我的夢想,也捨棄了可能擁有的另一種燦爛人生。」
我望向遠處正低著頭認真看畫冊的小樹,
目光變得無比柔軟。
「我不後悔生下小樹,他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禮物。」
「但我後悔為了婚姻完全弄丟了自己。」
「現在,」我轉回頭,目光清亮地看向賀勖,
「我把我自己找回來了,這條路很難, 但我走得很踏實,很快樂。」
賀勖臉色蒼白,嘴唇翕動,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明白了,他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不是一個依附他的妻子, 而是一個曾經同樣擁有翅膀,
卻為他甘心畫地為牢的靈魂。
25
我的聲音在秋風裡顯得格外清晰堅定,
「所以, 賀勖, 別再回頭看了, 我們都應該往前走。」
「在愛這件事上,我們不能太貪心, 貪心既要過去, 又要未來, 既要傷害,又要圓滿。」
我頓了頓,為這一切畫上徹底的句號,
「祝你幸福是真的, 不想和你重來也是真的。」
說完, 我朝賀勖微微頷首,像一個告別故人的儀式。
我轉身走向長椅上的小樹。
「寶貝,我們回家了。」
小樹合上畫冊,伸出小手握住我。
夕陽將我們母子的影子拉得很長,
融在一起,走向充滿光的前方。
賀勖獨自站在原地, 望著那兩個決絕的背影,
終於徹底明白,
他永遠失去了他的向日葵,
而這片向日葵,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太陽,
不再需要他的追逐與仰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