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興致勃勃地在飯桌上展示墓地的宣傳冊。
「你們看,這塊地,背山面水,我跟你爸,還有你哥你嫂子,以後就在這兒了,鄰里和睦。」
我哥指著圖紙問:「那我兒子的位置呢?」
「留著呢,都在一塊兒。」
我放下筷子,輕聲問:「媽,那我呢?」
我媽頭也不抬地翻著冊子:「你?你到時候不是跟你婆家那邊嗎?女孩子家,管這個幹嘛。」
我點點頭,「死了搞斷親太麻煩,現在就斷吧。」
1
前一秒還熱烈討論著百年之後鄰里和睦的家人,齊刷刷地靜止了。
我哥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吳月,你發什麼神經?」
我媽終於從那本製作精美的《福壽陵園宣傳冊》上抬起頭,眉頭緊鎖,眼神里充滿了被打擾的不悅。
「吃飯就好好吃飯,一天到晚說胡話。」
「我沒說胡話。」我抽出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你們連我死了的位置都不打算留,那活著的時候,也別把我算在你們家了。」
「這叫什麼話!」我爸把筷子重重一拍,桌上的盤子都跟著震了一下,「你哥說得沒錯,你就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養你這麼大,供你讀大學,你就是這麼跟長輩說話的?有沒有教養!」
教養?
我心裡冷笑。
我的教養,就是在他們讓剛上大學的我,拿出所有兼職攢下的錢,給我哥付首付的時候,我給了。
我的教養,就是在嫂子懷孕,我媽一個電話讓我辭掉外地的工作回來照顧,說「家裡人比工作重要」的時候,我回來了。
他們一次次拿「血濃於水」綁架我,讓我為這個家不斷付出時,我從未說過一個「不」字。
直到今天,他們用一本宣傳冊,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吳月,你在這個家裡,連一塊死後安葬的土地都不配擁有。
他們明明知道我受過情傷,眷戀親情,未來肯定不結婚就是要和他們在一起的。
可他們安排身後事的時候,直覺地把我排除在外,不把我當作一家人。
我看著他們,又傷心又生氣。
「我吃飽了。」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斷絕關係的事,我會找律師出具文書,你們簽個字就行。」
說完,我沒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我媽尖銳的叫聲:「吳月!你給我站住!你敢走出這個門,就永遠別回來!」
我哥吳陽的聲音也追了上來,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譏諷:「讓她走!我看她能有多大本事!離了家,她什麼都不是!」
我拉開門,頭也沒回。
門在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那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也好。
從此以後,我什麼都是。
只是不再是他們的女兒和妹妹。
2
我沒有回家,直接打車去了市裡的一家酒店。
洗了個熱水澡,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我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靜。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就像是切除了一顆早就壞死的牙,過程有點疼,但隨之而來的是解脫。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上班。
我是個策劃師,工作很忙,忙到可以讓我暫時忘記那些不愉快。
午休時間,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同事們一起吃飯,而是獨自在辦公室里,打開了電腦。
我在搜索框里輸入了三個字:「福壽陵園」。
宣傳冊我看過,記得陵園的名字。
很快,官網就彈了出來。我直接點開聯繫方式,找到了銷售部的電話。
電話接通,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您好,福壽陵園,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你好,我想諮詢一下墓地。」我的聲音很平靜。
「好的,女士。請問您是想看雙人墓還是家族墓?我們這邊有多種套餐,「福澤園」、「安寧居」......」銷售人員熱情地介紹著。
我打斷他:「不用了,我想買昨天 A 區「觀山苑」12 號旁邊那個位置。」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大概是沒見過這麼直接的客戶。
「女士,您是說......吳先生他們家旁邊那個位置?」銷售顯然對我家的信息有印象。
「對。」
「那個位置是我們整個「觀山苑」最好的,面積最大,視野也最開闊,正對主景觀瀑布,我們稱之為「帝王位」,所以價格......也比較高。」他委婉地提醒我。
「我知道。」
我媽昨天就是對著那個位置的照片,滿臉艷羨地說,「哎,要是能買下這塊就好了,可惜太貴了。」
她捨不得,我捨得。
「全款有優惠嗎?」我問。
銷售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更加熱情了:「有有有!全款的話我們可以給您打九五折,還贈送三年的管理費和一套頂級的石獅擺件!」
「好,就那塊了。我下午請假過去簽合同,付全款。」
掛掉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用自己所有的積蓄,給自己買一塊墓地,聽起來有些荒誕。
但對我來說,這是我為自己爭取到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一個只屬於我吳月一個人的,安靜的,誰也無法將我驅逐的家。
3
下午,我跟公司請了半天假,直接打車去了福壽陵園。
銷售經理小王已經在門口等我,看見我,他熱情地迎了上來:「吳小姐,您好您好,我是小王。」
他領著我實地看了一下位置。
確實很好。
比我爸媽選的那塊高一個台階,視野毫無遮擋,能俯瞰整個陵園的風景。青松翠柏環繞,遠處是連綿的山脈。
「您看,這個位置,風水上叫「獨占鰲頭」,對後代子孫的福澤是最好的。」小王滔滔不絕。
我心裡覺得好笑,我都打算孤獨終老了,哪來的後代子孫。
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以後他們一家人躺在那,而我,就在他們隔壁,比他們高,比他們視野好。
我甚至能想像到,清明節,我哥帶著他兒子來掃墓時,看到旁邊這個又大又氣派的墓碑,會是怎樣的表情。
「就這裡了。」
簽合同,刷卡,一氣呵成。
看著 POS 機吐出的長長的簽購單,我所有的積蓄,變成了這塊幾平米的土地。
心疼嗎?
不,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辦完手續,小王客氣地送我出門:「吳小姐,關於墓碑的碑文,您想好怎麼刻了嗎?我們可以先幫您設計出效果圖。」
我想了想,對他笑了笑。
「想好了。」
我告訴他:「碑文很簡單,只需要一句話。」
「這裡風景很好,可惜你們看不到。」
小王愣住了,臉上的職業笑容僵硬了一下,大概是覺得這個客戶有點黑色幽默。
我沒解釋,拿著合同轉身離開。
從陵園出來,手機響了,是我媽打來的。
我劃開接聽,沒出聲。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帶著哭腔,不再是那天的理直氣壯:「月月啊,你在哪兒啊?你一天沒回家了,媽擔心你。」
「有事嗎?」我的語氣很淡。
「你這孩子,怎麼跟媽說話呢?昨天是你不對,但媽不跟你計較,你趕緊回家,媽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排骨湯。」
她總是這樣,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有錯。矛盾發生了,只要她稍微放低姿態,我就應該感恩戴德地回去,把一切都當沒發生過。
「不用了,我不回去。」
「你......你還想怎麼樣?非要鬧得家裡雞犬不寧你才開心是嗎?你哥都說了,只要你回來道歉,昨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道歉?
我簡直要氣笑了。
「媽,你幫我轉告他,」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和你們,已經沒關係了。」
說完,我直接掛了電話,拉黑。
世界清凈了。
沒多久,我哥吳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吳月,你長本事了啊,敢拉黑咱媽?」他的聲音充滿了火藥味。
「如果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說這個,那我掛了。」
「你等等!」他急忙喊住我,「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了什麼不三不四的男朋友,教唆你跟家裡斷絕關係?」
這種想像力,我不得不佩服。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任何人無關。」
「我告訴你吳月,你別以為你在外面就能翻了天!爸媽說了,你要是再不回來,他們就去你公司找你!」
這才是他們的殺手鐧。
他們知道我愛面子,知道我重視這份工作。
過去的每一次,只要他們祭出這一招,我都會妥協。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
我平靜地說,「好呀。你們來吧,正好讓我的同事和領導都看看,你們是怎麼對待自己女兒的。順便,我也把這些年,我為家裡花了多少錢的帳單列印出來,大家一起算算,看看究竟是誰欠誰的。」
電話那頭,吳陽被我噎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他氣急敗壞地扔下這句話,掛了電話。
4
我料想我油鹽不進的態度能讓他們消停。
沒想到,周四下午,我正在開會,手機在靜音狀態下瘋狂震動。
是福壽陵園的銷售小王。
我找了個藉口溜出會議室,接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