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吳陽的聲音充滿了警惕和不耐煩:「幹嘛?」
「墓地不用退了。」我開門見山。
「你什麼意思?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給你發個地址,你和爸媽現在過來,我們當面把話說清楚。錢的事,還有以後的事,一次性解決。」
說完,我沒等他回答,就掛了電話,然後把地址發了過去。
那個地址,不是我家,也不是公司。
而是我新買的那塊墓地前。
有些事,從哪裡開始,就應該在哪裡結束。
8
福壽陵園建在半山腰,空氣清新,環境清幽得不像話。
我到的時候,太陽正暖,微風拂過松柏,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站在我的那塊「帝王位」前,背後是開闊的山景,腳下是整齊的墓園。
這裡很安靜,安靜到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大概二十分鐘後,一輛計程車停在了陵園的停車場。我爸、我媽和我哥吳陽從車上下來,臉上帶著一種闖入禁地的惱怒和不安。
他們看到我站的位置,又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臉色更加難看了。
「吳月!你把我們叫到這種鬼地方來幹什麼!你是不是被下降頭了!」我媽一下車就忍不住嚷嚷起來,聲音在這寂靜的山間顯得格外刺耳。
我沒有理會她的咋咋呼呼,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走近。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哥吳陽的眼神里充滿了戒備,仿佛我是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我伸手指了指我腳下的這片地,然後又指了指下面那個台階,他們一家人預定的那塊連排墓地。
「看到了嗎?」我說,「這裡,是我的位置。那裡,是你們的位置。」
我特意加重了「我的」和「你們的」發音。
視覺上的衝擊遠比語言更有力。他們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那高低、大小、視野的明顯差距,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們臉上。
「你......你就是故意要羞辱我們!」我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我們是你的父母,你死了都要壓我們一頭,你安的什麼心!」
「我沒想壓你們一頭,是你們,根本就沒想過給我留一席之地。」我的聲音依舊很平靜,「爸,媽,哥,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一塊墓地,也不是四十萬。而是你們心裡,從來沒把我當成過「我們」。」
「今天叫你們來這裡,就是想做個了斷。」
我從包里拿出兩份文件,一份是之前列印的《家庭內部帳目清單》,另一份,是我昨天連夜找律師朋友起草的《斷絕親屬關係協議書》。
「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我將兩份文件並排放在我那塊還沒立碑的墓基上。
「第一,還錢。這四十萬,你們還給我,從此我們帳目兩清。你們過你們的,我過我的,互不干涉。但法律上的親屬關係還在,你們老了病了,該我承擔的贍養義務,我一分不會少。」
我看著他們,然後拿起另一份文件。
「第二,簽了這份協議。」我晃了晃手裡的協議書,「白紙黑字,我們斷絕一切關係。這四十萬,我一分不要,就當是我買斷了這二十多年的生養之恩。從此以後,我是生是死,是富是貧,都與你們無關。同樣,你們的生老病死,也再也找不到我頭上。」
我把協議書也放在墓基上,後退一步,給他們留出空間。
「錢,或者徹底的自由。你們選一個。」
陽光照在那兩份白紙黑字的 A4 紙上,顯得格外刺眼。
我媽看著那份《斷絕親屬關係協議書》,嘴唇哆嗦著,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你......你這是要遭天譴的啊!吳月!」
我哥吳陽一把搶過那份協議,快速地瀏覽著。
我知道,他心動了。
四十萬,對他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
而虛無縹緲的「孝道」和「親情」,在實實在在的利益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我爸的臉色鐵青,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在我身上盯出兩個洞來。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我給你們三天時間考慮。」我說,「三天後,給我答覆。如果沒答覆,我的律師會直接把起訴書寄到家裡。」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轉身沿著石階,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我為自己選擇的「寧靜之地」。
9
我以為他們至少會掙扎三天,沒想到,第二天下午,我就接到了一個陌生律師的電話。
對方自稱姓李,代表我媽他們跟我談。
「吳小姐,我的當事人已經決定,他們選擇方案二。」李律師的聲音公事公辦,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當它真的被確認時,我的心還是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了一下,有點悶。
「他們同意簽署《斷絕親屬關係協議書》。」
「好。」我只說了一個字。
「協議細節我的當事人希望能做一些微調,另外,需要進行公證才具備法律效力。時間地點我們約一下?」
「可以,你們定,通知我就行。」
掛了電話,我靠在辦公椅上,看著窗外的高樓林立,久久沒有動彈。
我贏了嗎?
我用四十萬的債務,逼他們簽下了一紙斷絕關係的文書。
從今往後,我的人生,再也沒有那些沉重的枷셔和無盡的索取。
我自由了。
可為什麼,心裡空落落的。
也許是因為,這場勝利的代價,是親手埋葬了自己心中最後一絲關於「家」的幻想。
簽協議和辦公證那天,約在了一家公證處。
我帶著律師。。
他們一家三口也都來了,還帶上了那個李律師。
整個過程,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所有的溝通,都通過兩位律師進行。
我和他們,就像是坐在談判桌兩端的陌生人,冷靜、疏離。
我媽的眼睛一直是紅的,簽到一半的時候,她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我哥吳陽在她旁邊拉了她一下,對她搖了搖頭。
於是,她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掉眼淚。
我爸則全程繃著臉,看都沒看我一眼,仿佛我是空氣。
當公證員將蓋好鋼印的公證書交到我手上時,一切都結束了。
一式四份,我一份,他們一份,律師一份,公證處存檔一份。
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走出公證處大門,外面陽光燦爛。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隔著幾米的距離。
我聽到我哥吳陽壓低了聲音對我爸媽說:「好了,這下清凈了。四十萬啊,她還真敢開口!現在好了,一分錢不用給她了,以後也別想從咱們家拿走一針一線!」
我媽帶著哭腔說:「可那畢竟是你妹妹......」
「什么妹妹!有這麼坑家裡的妹妹嗎?我看她就是巴不得我們早點死,好一個人住那個「帝王位」!」
我停下腳步,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沒有一個人回頭。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那個曾經是我整個世界的背影,在陽光下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街角。
我拿出手機,打開家庭群,這個我從未發過言,只用來接收各種指令的群。
我發了最後一條信息:「從此,兩不相欠。」
然後,退群,刪除所有聯繫方式。
做完這一切,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突然不知道該去哪裡。
原來,斬斷了所有退路之後,前面是如此廣闊, 也如此......孤獨。
10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
斷絕關係後的生活, 起初是有些不適應的。
逢年過節, 看著同事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回家、搶票、給家人買禮物,我會有一瞬間的恍惚。
但這種恍惚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強大的情緒所取代:輕鬆。
我再也不用絞盡腦汁地想,過節該給他們包多大的紅包才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再也不用在接到我媽電話時,心驚膽戰地猜測這次又是誰需要用錢。
再也不用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去應付那些毫無意義的家庭聚會和親戚的盤問。
我有了大把屬於自己的時間。
我報了瑜伽班,開始健身。我撿起了擱置多年的畫筆, 在周末的下午, 一個人在畫室里待一下午。我還養了一隻貓,一隻很黏人的橘貓, 我給它取名叫「饅頭」。
我升職了,成了策劃部的主管。張總說,我身上有一種沉靜下來的力量。
一年後的春節,我沒有回家, 而是給自己報了一個去北歐的旅行團, 去追極光。
當我在挪威的特羅姆瑟,看到那漫天飛舞的、夢幻般的綠色光帶時, 我凍得通紅的臉上, 流下了兩行熱淚。
那是夾雜著釋然、心酸、和新⽣的淚水。
我給陵園的銷售小王發了條信息,是一張極光的照⽚。
他很快回復了我:【吳主管,新年快樂!太美了!】
我笑了笑, 打下一⾏字:【新年好。對了, 麻煩你個事。我那塊墓地的碑文,我想改一下。】
小王:【好的, 您說。】
我看著天空中變幻莫測的極光,想起了最初那個充滿報復和嘲諷意味的句子:「這⾥⻛景很好, 可惜你們看不到。」
那句話, 像⼀根刺, 扎在我心⾥,也試圖去扎他們。
但現在, 我不想再扎任何⼈了, 包括我⾃己。
那場戰爭已經結束了。
我繳獲了我的⾃由, 也該放下我的武器了。
我在對話框⾥, 慢慢地輸⼊了新的碑文。
【你說公主請起來。】
俏皮⼀點,不需要生卒年⽉, 不需要名字, 不需要任何⼈的評價和定義。
這個世界,我要開始像公主⼀樣活著,熱情地愛⾃己。
小王發來⼀個 OK 的表情:【好的, 小公主,已備註。祝您旅途愉快!】
我收起⼿機,把手揣進⽻絨服口袋裡。
饅頭還在家⾥等我,我的畫還沒畫完, 下個季度的策劃案還等著我回去做。
未來還有很多風景, 我要⾃己⼀個⼈,慢慢去看。
至於那些看不到的人, 和看不到的風景,就讓它們,都留在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