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個「道歉盒子」。
我和妹妹吵架後,不管誰對誰錯,都要輪流在睡前給對方寫一張道歉卡片放進去。
媽媽說,這能教會我們寬容和反思。
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好辦法,雖然每次輪到我道歉時,媽媽都會監督我寫滿三百字,並反思自己的「姐姐身份」。
直到我無意中發現,那個盒子的夾層里,塞滿了媽媽寫的道歉卡。
「委屈寶寶了,還要靠你姐養家,你忍忍。媽媽明天給你買你最愛吃的蛋糕補償。」
1
我一直以為我媽那個「道歉盒子」是個好東西。
一個舊舊的餅乾鐵盒,我和我妹徐有儀吵了架,就得輪流在睡前寫張道歉卡片放進去。
我媽說,這叫儀式感,能讓我們學會寬容和反思。
我信了。
每次輪到我,我媽都搬個小板凳坐我旁邊,盯著我,必須寫夠三百字。
後面大了變成三千字。
她會說,「你是姐姐,你要想得深一點,是不是你沒做好榜樣?是不是你語氣重了?」
我寫了厚厚一沓,反思我的「姐姐身份」反思到想吐。
直到那天,我給盒子擦灰的時候,手滑摔了一下。
盒子底哐當一聲,掉下來一塊薄薄的夾層。
裡面塞著一堆粉紅色的小卡片,是我媽的字。
「委屈寶寶了,你姐就是那個臭脾氣,媽媽明天給你買你最愛吃的草莓蛋糕補償。」
「今天又讓你哭了,這張一百塊錢拿著,去買你喜歡的漫畫書,別告訴你姐。」
「媽媽知道不是你的錯,是姐姐不懂事,你忍忍,等你爸發了獎金,媽就帶你去遊樂場。」
我拿著那些卡片,一張一張地看。
手抖得厲害。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在客廳看電視。
我把那個鐵盒子抱了出來,放在茶几上,發出很響的一聲。
我爸和我妹都朝我看來。
我沒理他們,我看著我媽,把那沓粉紅色的卡片掏出來,攤開在她面前。
「媽,這是什麼?」
我媽的臉一下就白了。
她想伸手去搶,被我躲開。
「你亂翻什麼!」她的語氣很沖。
「我亂翻?」我笑了,又從盒子裡拿出我寫的那厚厚一沓,三百字一篇的道歉信,摔在那些粉紅色卡片的旁邊。
「這些是我寫的,」我指著那堆白色的紙,「我每次都認認真真反思,我哪裡對不起我妹妹了,我作為姐姐哪裡做得不夠好了。」
「我反思我不該在她抄我作業的時候不耐煩。」
「我反思我不該在她弄壞我新買的鋼筆後跟她發火。」
「我反思我不該在她搶我零食的時候推了她一下。」
我拿起一張我寫的檢討,念給他們聽:「我深刻認識到,作為姐姐,我不光要在物質上謙讓妹妹,更要在情緒上包容她。我的不耐煩,給妹妹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我念不下去了,把紙狠狠地揉成一團。
「我掏心掏肺地在這兒當聖人,你呢?」我指著那些粉紅卡片對我媽喊,「你轉過身就告訴她,是我的錯,是我不懂事,然後用錢和零食補償她?」
「我寫的這些東西,在你眼裡就是個屁,對不對?就是一個騙我的工具!」
我以為我媽會心虛,會愧疚。
但她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把那些卡片收攏起來,臉上居然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在炫耀。
「我這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好嗎?」
她看著我爸,又看著我:「你妹妹的性格你不知道?她敏感,心思重,受不得一點委屈。我不這樣哄著她,她能跟你好好過日子?家裡不是天天雞飛狗跳?」
她指著那個盒子,語氣理直氣壯。
「我用這麼個小辦法,你寫幾張紙,她拿點補償,這家裡不就太平了嗎?你反思了,她開心了,這叫智慧,你懂不懂?」
她說完,話鋒一轉,開始指責我。
「你現在把這些都翻出來,是想幹什麼?啊?你是不是覺得家裡太安生了,非要鬧得天翻地覆你才開心?我辛辛苦苦維持的家庭和諧,就被你這麼一下給毀了!」
我氣得渾身發抖。
「所以我的真心就活該被你當成垃圾踩?我的退讓和反思,就是你哄另一個孩子的手段?」
我盯著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媽,你告訴我,在這個家裡,我是不是天生就比徐有儀低一等?」
我媽被我問得說不出話,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妹在旁邊拉她的胳膊,小聲說,「媽,你別跟姐吵了。」
我媽一把甩開她的手,像是被我徹底激怒了,她指著我的鼻子,喊了出來。
「對!你問我,我就告訴你!」
「你妹妹從小就體弱,她敏感,她受不了刺激!你呢?你生下來就是姐姐,你皮糙肉厚的,受點委屈怎麼了?」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扎在我心上。
「我不這麼做,這個家能安寧嗎?你作為姐姐,天生就該是那塊用來墊她的石頭!」
「這是你的命!」
2
像是覺得說的有些過分了,我媽忽然開了口,
「芸芸,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那年過年,我就給你買了件新衣服,你妹妹看著喜歡,哭著鬧著要。你二話不說就脫下來給你妹妹了。」
她說著,還一臉感動地看著我,
「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們家芸芸,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真是姐姐的典範。」
我妹徐有儀聽了,也跟著笑,
「是啊,姐,那件紅裙子我可喜歡了,穿了好幾年呢。」
我拿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然後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我讓給她的?」
我看著我媽,一字一句地問。
「不是你從我身上扒下來的嗎?」
我爸皺著眉看我,我妹臉上的笑也僵住了。
我媽的臉色特別難看,「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過去那麼多年的事了……」
「我胡說?」我氣得發抖,胸口堵得慌。
「那年我十二歲,你好不容易帶我去集市上扯了布,做了那件紅底白點的裙子。我高興得三天沒睡好覺!」
「大年初一早上我剛穿上,徐有儀就在地上打滾,哭著喊著她也要。」
「你過來就跟我說,『你是姐姐,讓著點妹妹』。我不肯,你就直接上手,把我從屋裡拖到院子裡,當著鄰居的面,把裙子從我身上往下扒!」
我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那個畫面,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冷風刮在身上,我只穿著一件內衣,凍得直哆嗦。
周圍都是人。
而我媽,她舉著那件裙子,對著我又黑又瘦的我,說了那句我記到今天的話。
我指著自己的臉,對我媽喊,
「你當時怎麼說的?你說『你看看你,又黑又瘦,跟個猴兒似的,這紅裙子你穿得出什麼效果?給你妹妹穿,才不浪費這塊布!』」
「你忘了?我可沒忘!」
我吼完了,屋子裡死一樣的安靜。
我以為他們至少會有點反應,哪怕是罵我一頓。
可沒有。
我妹徐有儀低下頭,劃拉著手機螢幕,嘴裡嘟囔了一句,
「姐,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還記著呢?真沒意思。」
我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深吸一口氣,像是把我的痛苦都咽了下去一樣,然後轉頭對我妹露出了一個笑臉。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
她夾了一塊最大的排骨放進我妹碗里。
「有儀,你嘗嘗這個,媽今天特意給你做的糖醋排骨,看合不合胃口?晚上還想吃什麼?」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我看著她們,一個討論著排骨是酸了還是甜了,一個盤算著晚飯的菜單。
我剛剛撕心裂肺揭開的傷疤,我疼了十幾年的羞辱,在她們眼裡,原來連一盤糖醋排骨都比不上。
在這個家裡,我的感覺,我的痛苦,一文不值。
我沒再說話。
我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走回了我的房間。
她們還在客廳里討論著晚飯要不要加個湯。
我把我所有東西都搬到了門口,拉著行李箱,頭也沒回地打開了門。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公司上班,徐有儀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電話一接通,就是她的質問。
「徐半夢你什麼意思啊?家裡衛生紙沒了你怎麼不買!廁所也堵了!趕緊回來通馬桶!」
我把電話拿遠了一點,等她喊完。
然後我把電話放回耳邊。
「那些東西,不都是我買的嗎?」
「以前家裡燈泡壞了,是我去換;馬桶堵了,是我通;水電費網費,是我記著日子去交。這些活兒,不是我該乾的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
「徐有儀,你長大了,以後這些事,該你做了。」
3
我離家沒幾天,我媽就給我發了信息。
「回家一趟,開個家庭會議,把話說清楚。」
我以為她想通了,想好好談談。
結果我一進門,就看到我爸媽坐在沙發上,徐有儀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眼睛紅紅的。
三堂會審的架勢。
我剛站穩,我媽就開口了。
「徐半夢,你給你妹妹道個歉。」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給她道什麼歉?」
「你看看你把家裡鬧成什麼樣了?你妹妹這幾天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我媽指著徐有儀,「她是你親妹妹,你就為了那麼點小事,這麼嫉妒她,這麼容不下她?」
她說著,就站起來想來拉我,要我走到徐有儀面前去。
「我告訴你,在這個家裡,我就是規矩!我說誰錯了誰就錯了!我說誰該讓著誰,誰就得讓著誰!」
她手勁很大,抓得我胳膊生疼。
「你當姐姐的,為妹妹犧牲一點,那是天經地義!」
徐有儀看我媽動手,一下就撲了過來,抱住我媽的胳膊,開始哭。
「媽,你別這樣,不怪姐姐,都怪我!」
她哭得梨花帶雨,對著我說:「姐,對不起,我不該拿媽給我的那些補償,我不該讓你心裡不舒服……都是我的錯,你別生媽的氣了,你回來吧,家裡不能沒有你。」
她這話說得,好像我就是個嫉妒妹妹得了幾塊糖就離家出走的惡毒姐姐。
我爸在旁邊嘆了口氣:「半夢,你少說兩句,服個軟不就過去了?」
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還有一個裝可憐。
我媽還在用力拽我,要把我按下去道歉。
那股力氣一下就把我拽回了高考那年。
我的分數明明夠得上南方那所我最想去的大學,連獎學金都申請好了。
可我媽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把它撕了。
她把通知書的碎片扔在我臉上,跟我說,「家裡沒錢供兩個大學生,你妹妹馬上要上高中了,她要去學畫畫,那個興趣班多貴你知道嗎?」
我求她,我說我的獎學金夠學費了,我還能自己打工掙生活費。
她只是看著我,眼神和我現在看到的一模一樣。
她說,「你是姐姐,你要為這個家分擔。你隨便去個本地的專科,早點出來工作,幫你妹妹一把。」
我辛苦攢下的所有獎學金,一分不剩,全都變成了徐有儀畫板上那些昂貴的顏料。
我看著眼前這張哭哭啼啼的臉,又看看我媽那張寫滿了「你應該」的臉。
那一刻,我心裡的火,一下就滅了。
我不再掙扎了。
我掏出了我的手機。
我媽還在喊,「你幹什麼!讓你道歉你聽見沒有!」
我沒理她。
我當著他們的面,打開了支付寶。
找到生活繳費,點開自動續費管理。
電費,關掉。
水費,關掉。
燃氣費,關掉。
通通關掉。
我做完這一切,把手機收起來,看著他們三個。
「媽,你說得對,我是姐姐。」
「但是,石頭也有被搬走的一天。」
我看著徐有儀,又看看我爸媽。
「從今天起,我賺的每一分錢,都只給我自己花。」
4
我以為能清靜幾天,但我姨媽的電話很快就打了過來。
姨媽是我們家親戚里,對我最好的一個。
電話一通,她就說。
「半夢啊,我聽你媽說了,你別跟她置氣了。」
「母女倆哪有隔夜仇。為了個破盒子,鬧成這樣,不值得。」
我拿著電話,沒說話。
她繼續勸,「你媽那個人,就是嘴硬心軟。她也是為你們好。再說了,你當姐姐的,天生就該大度一點嘛,讓著點妹妹,不是應該的嗎?」
「姐姐天生就該大度一點。」
又是這句話。
我一下就明白了。
我媽早就把她那套說辭,跟所有親戚都講了一遍。
在她嘴裡,我就是個不懂事、嫉妒妹妹、為了一點小事就離家出走的壞姐姐。
我不想跟姨媽吵。
我只是說,「姨媽,我知道了,這事我自己會處理。」
然後我就把電話掛了。
沒過多久,我的手機開始震個不停。
是家族群的消息。
我點開,第一條就是我媽發的。
一張照片,是徐有儀靠在沙發上,蓋著毯子,臉很白,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看起來憔悴得不行。
照片下面是我媽寫的一段話:
「都怪我,是我這個當媽的失敗,沒教好大女兒,讓她不知道感恩。現在可憐我的小女兒,天天為姐姐的事操心,人都瘦了一圈。」
我看著那張照片。
徐有儀上周還在朋友圈發她熬夜追劇,說黑眼圈太嚴重了。
現在,這成了指控我的罪證。
群里一下就炸了。
二舅說:「姐,你別這麼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三嬸說:「有儀這孩子就是心重,看她累成這樣,真讓人心疼。」
幾個表姐也出來說話,「半夢就是脾氣太沖了,讓她冷靜幾天就好了。」
一句句,都是在勸我媽,但話里話外,都是在說我的不是。
我看著那些消息,一條條往上滑。
我沒有回一個字。
我退出微信,找到了那張我拍下來的粉紅色卡片,上面我媽的字跡清清楚楚。
「委屈寶寶了,還要靠你姐養家,你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