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刻意的、聯合的、對我這個母親的無視和羞辱。
他們一家人,正在溫泉酒店裡其樂融融,而我這個掏空了家底的老太婆,卻只能和老伴守著一桌剩菜,接受她的電話「慰問」。
憑什麼?
一股從未有過的怒火,從我的胸口燒起,瞬間燎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憑什麼要受這份委屈?
我養的兒子,憑什麼要去給他們家當二十四孝好女婿,反過來作踐自己的親生父母?
我給的錢,憑什麼成了他們炫耀孝心的資本?
我再也不想做什麼「善解人意」的「好媽媽」了。
4
「秀蘭姐?你在聽嗎?」親家母沒聽到我的回應,又問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在聽。」
「那就好,我還以為信號不好呢。你跟老陳哥也別多想,孩子們心裡有你們呢。」她還在繼續她那套惺惺作態的說辭。
「是嗎?」我輕輕地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一絲冷意,「孩子們心裡有沒有我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心裡現在有筆帳,得算一算了。」
電話那頭的親家母愣了一下:「什麼帳?」
「沒什麼。」我不想再跟她多費口舌,「你們玩得開心。」
說完,不等她反應,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坐在對面的老伴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帶著疑惑:「誰啊?」
「親家母。炫耀我們兒子陪他們泡溫泉呢。」我平靜地陳述著事實。
老伴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端著酒杯的手都在抖。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老陳,這三十年,我為了兒子,活得像個陀螺,沒一句怨言。我以為我養大的是個兒子,現在才發現,我養大的是個債主。還是個,只認別人不認我們的白眼狼。」
「他既然覺得他丈母娘才是親媽,那行,這個親媽,我也不當了。」
我站起身,走進臥室,從床頭櫃最深處的抽屜里,翻出了一個小本子。
那是我的記帳本。
我這輩子沒什麼文化,但記帳的習慣保持了幾十年。家裡大大小小的開銷,我都記在上面。
我翻到最近的一頁,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
【X 年 X 月 X 日,陳浩創業,借款二十五萬八千元整。】
這是當時陳浩開口借錢時,我留的一個心眼。雖然沒讓他寫借條,怕傷了母子情分,但我自己記了下來,想著萬一我老糊塗了,不記得這筆錢的去向。
現在看來,這或許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我拿著本子走回客廳,把它放在老伴面前。
「老陳,你看清楚。這錢,是借的,不是給的。」
老伴盯著那行字,看了半晌,猛地一拍桌子:「對!是借的!他當初就是這麼說的!」
「所以,」我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們得把錢要回來。」
老伴看著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認識我一輩子,我是個連在菜市場跟人吵架都會臉紅的人。
「秀蘭,你……」
「我要把我們的養老錢,一分不少地要回來。」我打斷他,「然後,我們賣掉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回你鄉下老家去。買個帶院子的小房子,養點雞,種點菜。剩下的錢,我們倆自己拿著,去旅遊,去看病,怎麼花都行,就是再也不會給那個白眼狼一分錢。」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老伴怔怔地看著我,眼眶慢慢紅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好!都聽你的!」
那一刻,我感覺壓在心頭幾十年的大山,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
我不是在賭氣。
我是真的,想為自己活一次了。
第二天一早,我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撥通了陳浩的電話。
電話接通,他那邊還帶著剛睡醒的鼻音:「媽,這麼早什麼事啊?」
「陳浩,」我的聲音冷靜又克制,「你三天前從我這裡借走的二十五萬八千塊錢,我現在急用。限你一周之內,還給我。」
5
電話那頭,陳浩的睡意瞬間消失了。
他沉默了幾秒鐘,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質問:「媽,您說什麼?您讓我還錢?您急用?您能有什麼急用?」
在他的認知里,我和他爸兩個退休老人,無病無災,能有什麼「急用」?這不過是我為了表達不滿,故意找的藉口。
「我有什麼急用,不用跟你彙報。」我語氣平淡,不帶一絲情緒,「我只通知你,一周之內,把錢還回來。當時你說的是借,現在,我需要你還。」
「媽!您講點道理好不好!」陳浩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冒犯的憤怒,「那是我用來創業的!現在車也買了,錢已經花出去了,您讓我上哪兒給您弄二十多萬去?您這不是逼我嗎?」
「那是你的問題。」我冷冷地打斷他,「你用我的錢,給你丈母娘買名聲,開著新車去泡溫泉的時候,怎麼沒想過這是在逼我?陳浩,我以前是太講道理,太顧及母子情分了。從今天起,我不講了。」
「你……」他似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強硬態度給噎住了。
電話里傳來了林雅的聲音,她在旁邊小聲問:「怎麼了老公?」
接著,電話被林雅接了過去,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甜美溫順,卻透著一股精明的算計。
「媽,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昨天我們沒回去給爸過生日,您生氣了?您別跟陳浩置氣啊,他也是沒辦法。我們給您和爸道歉,等我們回去了,一定好好給爸補過一個。」
她企圖用幾句輕飄飄的道歉,就把這件事揭過去。
換做以前,我可能就心軟了。
但現在,不會了。
「林雅,這件事跟你沒關係,這是我和陳浩母子之間的事。」我直接堵死了她和稀泥的路,「你讓他聽電話。」
「媽,您看您這話說的,我跟陳浩是夫妻,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啊。」林雅開始打感情牌,「那筆錢,我們確實是先買了車。這也是為了陳浩好,他出去談生意,有輛像樣的車,也有面子不是?您不也希望他事業有成嗎?」
「我希望他事業有成,不代表我願意拿自己的棺材本,去給他撐這個所謂的面子。」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而且這輛車,落的是你的名字吧?」
這是我昨天晚上翻他們朋友圈時,從一張林雅曬出的行駛證照片角落裡看到的。
電話那頭,林雅明顯地頓了一下。
「媽……您這是什麼意思?落誰的名字不都一樣嗎?我們是夫妻……」
「不一樣。」我直接戳破了她的偽裝,「林雅,我不想跟你繞圈子。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一周之內,把二十五萬八千塊錢還給我;第二,如果還不了,就把那輛用我的錢買的車賣了,把錢還我。」
「賣車?!媽,您瘋了!」這次尖叫出聲的是陳浩,他顯然是搶過了手機,「這車才剛落地!現在賣要虧多少錢您知道嗎?這要是讓我同事朋友知道了,我的臉往哪兒擱?」
他還在乎他的臉面。
我笑了,笑得無比悲涼。
「你的臉面,是建立在你親媽的棺材本上。現在,我不想給了。陳浩,我只給你一周時間。如果一周後我看不到錢,我就拿著我的記帳本,去你公司,去找你們的親戚鄰居,挨家挨戶地告訴他們,我兒子是怎麼以創業為名,騙走父母的養老金,給他丈母娘買車充面子的。」
「你敢!」陳浩的聲音里充滿了威脅。
「你大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
說完,我決絕地掛斷了電話。
6
掛斷電話後的一個小時,家裡迎來了不速之客。
陳浩和林雅,風塵僕僕地從鄰市趕了回來。看得出來,他們連溫泉都沒泡踏實。
一進門,陳浩就把車鑰匙「啪」地一聲摔在茶几上,滿臉怒容。
「媽!您到底想幹什麼?非要把我們一家人鬧得雞犬不寧才開心嗎?」
林雅則是在一旁扮起了紅臉,她拉著陳浩的胳膊,柔聲勸道:「老公,你別這麼跟媽說話。媽肯定是在氣頭上。」
然後她轉向我,眼眶一紅,泫然欲泣。
「媽,我們知道錯了。我們不該不回來給爸過生日,我們給您和爸道歉。您別因為這個就逼我們賣車啊,這車……是我媽送給我們的新婚禮物,對我對陳浩,意義不一樣。」
她可真會偷換概念。
用我的錢買的車,轉眼就成了她媽送的、意義非凡的「新婚禮物」。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夫妻倆一唱一和,內心毫無波瀾。
我平靜地看著林雅:「新婚禮物?我怎麼記得,你們結婚都快三年了?」
林雅的臉僵了一下。
我又看向陳浩:「還有你,別在這裡大呼小叫。這裡是我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昨天說得很清楚,要麼還錢,要麼賣車。沒有第三個選項。」
「您!」陳浩氣得滿臉通紅,「就為了這點事?就為了我們沒回來過生日?您至於嗎?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對,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點了點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以前的王秀蘭,覺得兒子就是天,為了你,什麼都能忍,什麼都能給。但是,你爸生日那天晚上,接到你丈母娘炫耀的電話時,那個王秀蘭,就已經死了。」
「現在活著的這個,只想拿回自己的養老錢,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
我的話,讓陳浩和林雅都愣住了。
他們可能從未想過,一向逆來順受的我,會說出這樣決絕的話。
林雅最先反應過來,她走到我身邊,試圖拉我的手,被我躲開了。
她尷尬地收回手,聲音帶著哭腔:「媽,您別這樣說,多傷感情啊。錢的事,我們肯定會還的,但您也得給我們點時間啊。公司……公司現在真的周轉不開。」
「那就賣車。」我重複道,態度沒有絲毫動搖。
「不能賣!」陳浩激動地吼道,「這車賣了,小雅她媽那邊怎麼交代?我們怎麼跟她說,剛買的車就賣了?她會怎麼看我?」
你看,到了這個時候,他最先考慮的,依然是他丈母娘的看法,他在岳父母家的臉面。
「她怎麼看你,關我什麼事?」我冷笑一聲,「你當初拿錢的時候,說是借來創業。我這兒,可記著帳呢。」
說著,我拿出那個記帳本,翻到那一頁,推到他們面前。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陳浩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可能以為,母子之間,不過是口頭一說,根本不會留下任何憑證。
林雅看到本子上的字,眼神也閃過一絲慌亂,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強笑著說:「媽,您這是幹什麼呀,一家人,還搞這個。陳浩跟您借錢,還能不還嗎?我們只是希望您能寬限一段時間。」
「可以。」我點了點頭,「那就寫張正式的借條。寫清楚借款金額,還款日期,還有利息。就按銀行同期貸款利率算。」
「什麼?還要算利息?」陳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了起來,「媽!我是您親兒子!您跟我算利息?」
「你丈母娘才是你親媽,我不是,你忘了?」我淡淡地反問。
一句話,把他堵得啞口無言。
客廳里的氣氛,凝固到了冰點。
7
僵持之際,林雅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微微一變,拿著手機走到陽台去接。
雖然隔著玻璃門,但我依然能隱約聽到她壓低聲音在說「媽,您別擔心」、「我們能處理好」、「媽您別過來」之類的話。
很顯然,電話是親家母打來的。
看來,我的兒子和兒媳,已經第一時間向他們的「主心骨」求援了。
幾分鐘後,林雅掛斷電話走進來,臉色很難看。
她看著我,深吸一口氣,說:「媽,我媽說了,既然您這麼不信任我們,非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那……那這錢,我們還。」
陳浩猛地看向她:「小雅!我們哪有錢?」
林雅沒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我:「但是我媽有個條件。」
「哦?」我挑了挑眉,想聽聽她還能說出什麼花樣。
「我媽說,這二十五萬八,她可以先幫我們墊上。但是,錢還了以後,希望我們兩家,以後能少來往。」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委屈的控訴,「她說,她不想讓她的女兒,在一個斤斤計較、毫無親情可言的家庭里受委屈。」
好一個顛倒黑白,倒打一耙。
明明是他們騙錢在先,羞辱在後,現在到了親家母嘴裡,反倒成了我斤斤計較,讓他們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
「好啊。」我乾脆利落地答應了,「我同意。錢到帳,從此以後,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陳浩,你聽到了嗎?」
我轉向我的兒子。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又看看林雅,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他大概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被「斷絕關係」這種話嚇住,然後哭著求他們不要這樣,最終不了了之。
他錯了。
哀莫大於心死。當一個母親的心被傷透了,親情也就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
陳浩還在猶豫,林雅卻顯得比我更急迫。
「好,媽,這可是您說的。」她立刻拿出手機,似乎是在給她媽發信息。
不到十分鐘,我的手機收到了一條銀行的到帳簡訊。
【您尾號 XXXX 的儲蓄卡帳戶 X 月 X 日收入人民幣 258,000.00 元,活期餘額……】
錢,真的回來了。
我把手機螢幕亮給他們看。
「錢收到了。你們可以走了。」我下了逐客令。
陳浩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不解,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慌亂。
他大概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他以為牢牢攥在手裡的提款機,突然有了自己的思想,甚至要跟他劃清界限。
林雅拉起陳浩的手,昂著頭,像一隻得勝的孔雀。
「陳浩,我們走。既然媽這麼不待見我們,我們以後不回來就是了。我媽說了,她心疼你,以後我們家就是你的家。」
她刻意把「我們家」三個字咬得很重。
陳浩被她拉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我,眼神里似乎在期待我能開口挽留。
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