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嫉妒妹妹,我干過一件壞事。
我把年僅七歲的她騙到火車站,告誡她不要亂跑。
她是個頑皮的孩子,我知道自己越是囑咐什麼,她就越不聽什麼。
果然,等我買飲料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消失了。
父母一夜白頭。
而從那之後,我成了穆家唯一的女兒。
1
妹妹小我五歲,從出生起就漂亮聰明,備受寵愛。
唯一的缺點是太「聰明」了,對大人的說教總不以為然,甚至會故意做出相反的事來。
她還小,掀不起太大的風浪,所以父母一直不忍心干涉和矯正。
而就是這一點點縱容,給了我趁虛而入的機會。
2002 年,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終於施展了預謀已久的計劃。
傍晚六點,我照常去接上完鋼琴課的妹妹回家,路過了城南火車站。
當時天氣非常炎熱,我故意沒給她打傘,然後問了一句:
「一一,你想不想喝飲料?」
她眼睛亮了,拚命點頭:「我要喝冰可樂!」
「那你先呆在這裡,不要亂走,我很快就回來。」我把她安置在火車站外廣場的納涼口,走了幾步,再次回頭強調,「千萬不要亂跑,知不知道?」
囑咐完這句,聽見她應聲,我才安下心,走進了旁邊的小賣部。
我熟練地打開冰櫃門,和老闆寒暄。
「南方,又接你妹妹下興趣班啊?」他問我。
「是,宋叔叔。她嚷著要喝冰水,我給她買一瓶。」
「她怎麼沒跟著一塊兒進來?」宋叔叔說著站起身,隨手取下了一瓶酸奶,「你自己也拿一個吧,來,叔叔請客。」
他是個熱心腸的人,婉拒了我的推辭,還特意提醒,「快回吧,最近拍花子多,可不太安全。」
我當然知道。
他說的,正是我想的。
我謝過他,佯裝擔憂地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喚「一一」。
短短二三十米的路程,我腦中電光火石,預想了兩種可能的結局:
一是,妹妹還在。那證明她運氣真好,既然天庇佑她,我以後就收手,不再做這種事情了;
二是,妹妹不見了。我早就提醒過她不要亂走動,是她不聽話,自作自受。宋叔叔是我的證人,證明我並非故意,爸媽也不能降我的罪。
我自認心思縝密。
但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小孩子的拙劣伎倆,十分冒險。
可偏偏,這伎倆對我頑皮的妹妹生效了。
我到納涼口時,她已不知所蹤。
手中的飲料「啪」地滾落在地,被燙出縷縷白煙。
我慌亂地尋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抓住路過的行人,無措大哭:
「阿姨,拜託你幫忙找找我妹妹,她不見了!」
2
在二十一世紀初,城南火車站是個很亂的地方,偷東西的、鬥毆傷人的、拐孩子的,隨處可見。
但我生活的小縣城落後偏僻,管理層怠惰,遲遲沒有嚴厲的打擊行動,很多公共區域甚至未鋪設攝像頭。
所以像我妹妹那樣漂亮、年幼、形單影隻的幼童,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
父母得知噩耗時,險些哭暈過去,又死死拽住我的衣領:
「你為什麼要讓你妹妹一個人?!她還那么小,她要出了事,我們可怎麼活啊!」
最後是警察將我們分開。
一位和藹的短髮女警擋在我身前:
「二位家長,請冷靜,不要遷怒無辜的孩子。」
她說話文縐縐的,和我們本地人有點不同。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外地調任來的警員,姓塗,專門負責拐賣婦女兒童案。
我用餘光觀察著她,「無辜」兩個字盤旋在耳邊,令我感到無端的滑稽。
這或許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先入為主地信任和維護。
但它來得太遲,太遲了。
3
七年前,我妹妹穆惟一降生在這世上。
我和無數二胎家庭的長姐一樣,不得不肩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
大概因為自己也還是個孩子,我吃過很多虧,比如妹妹兩歲時翻身從床上滾下來,我就挨了父母一頓毒打;
比如她三歲時差點被車撞,我為了保護她,自己小腿骨折;
又比如她四歲時弄丟了一張百元鈔,父母堅信是我乾的,把我鎖在門外一個晚上。後面鈔票在妹妹兜里找到了,當然也沒有任何人對我說抱歉。
我從小體質差,矮且乾瘦,連最和藹的大人都不願逗我。
而妹妹被養得精細,健康聰慧,去哪兒都很受歡迎。
即便如此,即便不被偏愛,我還是經常感謝上天賜我一個妹妹。
相較於弟弟,我更喜歡妹妹,我以為就算父母不在乎我,我也能和她成為朋友。
穆惟一安然享受自己得到的一切,對我不算親近也不算排斥,但的確幫助過我一次——
十歲那年冬天,我從雪地里救起一隻垂死的小狗。我取名「長生」,搭了個窩,並偷偷用火腿、稀粥喂養它。
我知道如果開口收留,父母都不會答應,但如果不給長生找合適的去處,它就熬不過這個冬天。
關鍵時刻,穆惟一出現了。她看到了長生的小窩,興奮地說想養它。
父母都不是愛狗的人,被妹妹軟磨硬泡很久,才勉強答應。
那一瞬間我對她充滿了感激,默默將以前所受的委屈都一筆勾銷。
但長生沒在家待多久。
它和穆惟一玩鬧時,撓到了她白嫩的手臂,她當即坐在地上大哭:「我不要這隻狗了!」
事情發生時我還在外面買菜,順便給長生帶了根火腿腸。回家時,只看到門口一地新鮮的血跡。
父親拎著棍子,滿是戾氣地瞪了我一眼:
「你還有臉回來?那瘋狗被老子賣去狗肉場了,打死拉倒!」
我於是真的狂奔出去找長生。
但狗肉場的狗都擠在一起,堆疊成山,面目模糊,我分辨不出誰是它。
最終我無功而返。
那根火腿腸被母親就著青椒炒了盤菜,讓穆惟一吃了。
她眼中還含著淚,向母親撒嬌:「它咬得我好痛,打針也好痛。」
母親便安慰她:
「畜生就是畜生,早說了不該養。算了,當長個教訓,賣出去就沒事了。」
穆惟一有點懵懂:「媽媽,長生去哪兒了?它還在嗎?」
「死了,被宰了吃了。」父親給她夾了一筷子肉。
她哦一聲,安靜下來。
「你也別記恨,它要不咬到你妹妹身上,我也不會賣它,就是自作自受。」父親嘆著氣,又給我夾了一筷子。
我吃不下,全偷偷丟進了垃圾桶。
從那之後,家裡就默認不再提起長生了,像它從未存在過。
又過了半個月,小縣城才迎來春天,慢慢變得暖和。
4
我漫無目的地晃到了小學六年級。
仍舊平庸、瘦小,只是成績進步了許多——當然,父母也是不在意的。
距離長生的死已有兩年,每到冬天,我就會想起它。
只是沒想到穆惟一也還記得。
聖誕節那天,我破天荒地收到一張賀卡,上面用稚嫩的筆觸寫著:「對不起。」
沒有落款,但我知道筆者是誰。
我找到穆惟一,問她為什麼。
她癟著嘴,眼睛緊盯地面。
「今天上課,老師說要誠實,我就覺得應該給你......給你道個歉。
「那天......那天是我說不想要長生了,但我是賭氣的,我沒想到爸爸媽媽會......」
她突然用力地抽噎起來,眼淚糊了滿臉。
「那你當時怎麼不說呢?」
我儘量保持平靜,心臟卻在猛烈地跳動,快要衝破胸腔。
穆惟一抽抽嗒嗒地搖頭:「不、不行......爸爸會生氣的......」
我愕然,又瞭然。
所以她不是絲毫不可惜長生,只是比我更懂得大人的眼色。
這次對話後,長生的事又在我心裡紮下了根,我才發現自己從沒釋懷過。
恰好,我們老師在課上講了「公平」。
他說,公平就是大家都平等存在的意思。我舉手問,狗和人也能講公平嗎?
大家都笑了,老師卻說:
「穆南方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人與動物具備不同的生物特徵,擁有不同的社會屬性——或者說地位,可肆意侵犯小動物的利益,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哦。這個叫『正義』,也可以叫作『道德』。」
我看著黑板上的字跡,長生毛茸茸的小狗臉和父母、穆惟一的人臉重疊到了一起。
原來如此,我的父母不道德,他們不正義。
如果我能為長生扳回一局,才叫公平。
可我不知道要怎麼動手,也下不去手。
我充其量只是個個頭比講桌高一點的小學生。
直到那天,我又無意中在父親說閒話時聽到那四個字——
「自作自受。」
我茅塞頓開,頃刻間任何困頓都煙消雲散了。
長生因為咬人被宰殺,是自作自受;
那麼他們因為殺害長生而付出代價,也是自作自受。
因果報應,這才是最終極的公平!
5
過了心理上的那一關,籌謀布局就輕鬆了許多。
我趁著火車站混亂,趁著穆惟一年幼頑皮,趁著父母依賴於我對她的照看,把她弄丟在了火車站。
結果不出我所料,她不見了,就是不見了。
如同長生死了,就是死了。
父母終於體會到了我曾經的感受,痛苦得一夜白頭。
可他們沒有直接的證據怨恨我,就像塗警官說的:
「世道這麼亂,你們不應當讓兩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結伴在外面,這本身就很危險,屬於監護人的失職。
「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們小女兒的下落,警方自然會盡全力追查。但在這個過程中,切記不要再對你們大女兒疏忽了,明白嗎?」
她看出父母對我的態度很不好,便多囑咐了幾句。
他們垂頭不言,可回家後,也沒再盤問我什麼。
因為我能說的,在警察局已經說盡了。
宋叔叔是我的證人,證明我的確是因為穆惟一想喝飲料,才臨時離開她去小賣部的,當時的購物記錄都留著。
而父母清楚穆惟一從小就喜歡可樂,尤其愛私底下偷偷喝,我又對她百依百順。
這段說辭沒有漏洞,看起來就像一個完美的意外。
為了配合調查,我在暑假和塗警官打了幾次照面。
每回,她都是冷靜溫和、有條不紊的模樣。
唯獨最後一次,她認真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很久很久。
盯得我有些頭皮發麻。
我的手扣在座椅邊緣,佯裝若無其事:「塗阿姨,還有什麼問題嗎?難道一一有消息了?」
「不,」她突然問我,「在你離開你妹妹之前,是否還對她說了什麼?」
猛然間,我的手扣得更深了一些。
她黑漆漆的眼瞳,像兩個極深的漩渦,要將我捲入其中。
我及時避開,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唾沫。
「就是那些話......叮囑她不要亂走動,在原地等我。
「我也很後悔,她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我不應該讓她獨自一個人。
「塗阿姨,如果你覺得妹妹的意外,我也要負責任的話,我無話可說......」
說著,我真情實感地流下淚來。
她沉默片刻,似乎還在觀察我。
然後推了一包紙巾給我。
「今天的談話就到這裡吧,我只是例行公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聽說你快開學了,希望你保護好自己,一切順利。」
我算是過了這一關嗎?
走出詢問室時,我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看著她伏首整理文件的背影。
塗瑄是個變數。
如果按照以往小縣城一潭死水的調性,妹妹的失蹤案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有進展。
但塗警官,她很細心,很負責。
我需要儘可能地遠離她,將自己摘清。
6
暑假要過去了,父母再失魂落魄,也得考慮我上學的事情。
如果意外發生得晚一點,比如我已經初中畢業了,他們不一定能支持我繼續上高中。
但九年義務制教育,他們責無旁貸。
小學班主任聽聞我家的變故,親自拎了兩袋水果上門慰問。
並委婉提起我的學業:
「二位家長,你們悲痛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不管怎麼說,身邊的孩子也是很重要的。
「南方發揮得不錯,這次小升初考試,她是全年級第二名,在區縣排名也靠前。
「我的建議是,趁報名時間還沒過去,趕緊帶她去市一中搶個名額。那兒有我的熟人,我可以幫忙打打招呼。」
父母原本耷拉著腦袋,聽到我的成績時,竟微微抬了下眼睛。
「第......第二?」
我和穆惟一就讀的小學是縣城裡最好的,拔尖者,也不是不能衝刺下市一中。
老師點了點頭:
「是啊,其實恕我直言......二位家長,你們過去對南方的教育有些疏忽了,她開竅是晚了些,但很有悟性,我一ŧú₋直覺得她是個可塑之才。
「小地方教育資源都一般,如果你們有心培養南方,將來,她未必不能反哺家庭。而且,多少也能彌補點遺憾,是不是?」
說罷,他拍拍膝蓋站了起來。
「我叨擾太久了,二位好好考慮。如果有什麼問題,電話聯繫我就好了。」
父母半是尷尬半是感激地送他出門,然後倚在了門框邊,陷入靜默。
許久,父親才回過頭,語氣滄桑地問我:
「......你要不要去?」
我當然要。
於是我低下頭,略帶啜泣:
「爸爸,媽媽,謝謝你們。」
7
很久之前,我就研究過我和穆惟一之間,總是她更討喜的原因。
我出生的時候,家境還很拮据,父母把我養得十分粗糙。
我營養不良,生存環境惡劣,所以不漂亮,不可愛,就連腦子發育得也比同齡人遲緩。
而穆惟一像是我的對照組,一個毫無瑕疵的「藝術品」。
她出生時,父母做生意賺了小錢,正是春風得意,於是把滿腔慈愛都傾注在了她的身上。
她喝的奶粉是最好的,上的補習班是最貴的,就連過生日,也要在縣城最大的酒樓擺十幾桌席。
她是父母的面子和里子,是這個家蒸蒸日上的代表和希望。
可她是不可替代的嗎?像她的名字一樣?
未必。
就連數學最後一道大題也有好幾種解法。
我可以慢慢代替她,成為那個最優解。
父母對我的態度漸漸變得複雜,他們一方面厭惡我、埋怨我「讓」妹妹遭遇不測。
另一方面,又無可避免地意識到,我現在才是家裡僅存的孩子。
我背起包袱踏上去市裡的求學路,對他們承諾:
「我一定會出人頭地的,等長大了,我就是你們的依靠。
「爸爸,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警察那邊搜尋未果,但九月,城東火車站也有兩名兒童失蹤,且在不遠處發現了疑似拐賣團伙的蹤跡。
他們通知父母做好心理準備,說妹妹極有可能是被同一伙人拐走了。
這是一場持久戰,足以讓父母緊繃的弦斷掉。
我時不時表露自己的擔憂和懊悔,又寄回一張張高分的成績單,讓他們感到些許慰藉。
學期末,學校召開了家長會,母親破天荒地答應了出席。
她染黑了頭髮,稍微拾掇了下自己。
雖然面容依舊憔悴,但悲痛之色有所減輕。
我的主科成績非常好,英語接近滿分,班主任點名表揚了我。
那一瞬間,母親晦暗的眼睛裡閃過不易察覺的光芒。
家長會後,我們結伴回家。
她一țŭ̀ₘ路沉默,卻停在路邊攤前,猶猶豫豫地,給我買了個紅豆餅。
「你......小時候喜歡吃這個。」
她動作有點僵硬,甚至不敢和我產生眼神接觸。
我當然不掃興,輕輕咬了一口,露出微笑。
「很好吃,謝謝媽媽。晚上我來做飯吧,你也應該很久沒吃過紅燒鴨了。」
她嗯一聲,接著緊緊閉上了嘴。
我不用問,也能感受到身側的人有多煎熬。
很羞愧,很彆扭,不是嗎?
小女兒走失不過半年,她就情不自禁在曾經最疏離的大女兒身上尋求親情。
可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能給予她正向的反饋呢?靠生死未卜的小女兒,還是冷漠頹唐的丈夫?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