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唯有我而已。
8
穆惟一仍不知所蹤。
夜裡我們圍坐著吃飯時,新聞里正巧播報了她的尋人啟事。
主持人的聲音嚴謹肅穆:
「望廣大市民朋友留意,如有任何相關線索,請立刻撥打螢幕下方的熱線聯繫......同時請提高對身邊可疑人員、車輛的警惕,共同打擊拐賣婦女兒童行為......」
父母夾菜的動作慢了下來。
妹妹失蹤後,他們就變成了驚弓之鳥,一點點相關的消息都能讓他們心如刀絞。
我也配合他們,裝作如鯁在喉的模樣。
不知道過去多久,父親聲線艱澀地問了句:
「南方......你們學校周邊安全吧?」
「安全的,爸爸。」我乖巧答道,「周圍有很多保安和保鏢,也裝了攝像頭。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晚間新聞終於結束了,播放起歡快的背景音樂,父母也近乎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這半年來,他們為穆惟一竭盡心力,連工廠的生意也耽擱不少。
可生活總得過下去,不是嗎?
我放下筷子,主動道:
「爸爸媽媽,以後放假回來,我都去廠里幫忙吧,不然你們太辛苦了。」
父親滯頓了一下,搖頭:
「你好好學習,老師說你很認真,廠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對,班主任今天還誇了她。」母親淡淡附和,目光短暫落在我身上。
市一中伙食很好,教育方式也堅持勞逸結合,我的身體素質長進了不少。
他們會一天天看著我長高、抽條,眼睛逐漸明亮,皮膚逐漸細膩,談吐逐漸得體,加上拿得出手的分數,我不會亞於妹妹。
而妹妹在外面顛沛流離,生死未卜。就算某天回來了,如果她變得粗陋、蠢笨、殘疾,又怎麼能回到以前的地位呢?
我承認自己卑劣,現在看來甚至非常該死。
可從小沒人教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只本能地追求利益。
唯一發現端倪的,依舊是塗警官。
寒假,父母給我報了個就近的補習班,保證我隨時都有鄰居和老師照看。
某天都在放學路上,我居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下意識想轉身躲避,她卻叫住我——
「南方?」
我本可以裝作沒聽見,快步離去,但還是停下了。
不知道為什麼,塗警官似乎有種特別的氣質,從初見起,就若有若無地吸引著我。
那種感覺,我無法言喻。
雪安靜落下,灑在她毛茸茸的衣領上,像一層白色糖霜。她朝我走過來,神色依舊溫和:
「好久不見了,在新學校還好嗎?」
如果只是普通的寒暄,倒沒什麼好躲的,可她又提到了穆惟一。
9
......
「南方,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答案。」她在屋檐下呵了呵手,看向我,「今天不把我當警察阿姨,就當個普通朋友,聊聊天怎麼樣?」
「就在這兒說吧,」我躲開目光,「我要快點回去,爸爸媽媽會擔心。」
「好。」她點點頭,言簡意賅,「南方,你覺得,你妹妹是個怎樣的人?」
「她是什麼樣的人,和她的下落有關係嗎?」我反問。
塗瑄微微笑了。
「有啊,比如說,她是個堅強勇敢的孩子,那她就更容易在逆境中生存下來。
「又或者,她是個頑皮、叛逆的孩子,那情況就有點麻煩了......但我問這話,只是出於擔心,畢竟目前還沒有確切的消息。」
她離我很近,近得我能聞到她短短的發梢上,清新的洗髮水味。
我盡力搪塞:
「......她當然很乖很聽話,大人都很喜歡她。」
「那你呢?」她猝不及防地問。
我往後退了一步,幾乎在瞬間感受到了冒犯。
塗瑄笑著補充:「我是說,你也很疼愛她,對吧?」
「嗯。」我含混不清地應了聲,只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
她看出我的排斥,沒再勉強,放我走了。
只是我離開幾步,她就在背後叫住我:
「南方——」
我頓住腳步,但沒回頭。
她的聲音飄過來: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要連帶你妹妹失去的那份,一同走下去才行。」
我反覆咀嚼這句話,想要探尋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不是知曉了我的秘密,看穿了我的伎倆?
她會對付我嗎?
即便,她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傷害我的事,甚至對我多有維護。
那,我到底在不安什麼呢?
10
我開始後悔那天停下來等她。
塗瑄的話似乎有魔力,總能烙進我心裡,留下深深的印記。
她讓我代替穆惟一好好活下去,可我和她並不是姐妹情深的關係,這話無法讓我汲取任何向上的力量,反而令我徒增壓力。
那段時間,我頻繁地做噩夢,夢見弄丟穆惟一的火車站,夢見她遭遇不測,夢見她血肉模糊地控訴我的罪行。
我夜難安寢,白日萎靡,月考成績退步了不少。
班主任和我談話,說再這樣要叫家長了,我才如夢初醒,痛苦地捧起習題冊。
我不敢讓父母對我失望,倒不是因為我愛他們。
而是因為,他們手中掌握著我最重要的東西。
我強撐著追趕進度,沒精神就瘋狂喝咖啡。身體上的副作用無暇顧及,至少期末考,我又回到了班級前列。
父母欣慰不已,看到我的黑眼圈,也只是感慨「市一中壓力太大了」。
然後給我安排了新的補習班。
11
我就這樣拖著口氣度過了初中餘下兩年。
穆惟一還是沒有確切的下落,父母逐漸心灰意冷,身體也敗壞起來。
尤其父親,他罹患高血壓和心肌病,頻繁住進醫院。
而母親獨自挑起玩具廠的大梁,也勞累過度,病倒在了床榻上。
這個家似乎並沒有變好,因為消失不見的穆惟一,每個人都陷進了沉沉的鬱氣里。
唯一稱得上體面的消息,是我中考很順利,分數屬於最高那一檔。
有親戚來看望我們,拍著父親的肩,語重心長:
「穆哥,說句不好聽的,孩子走丟了不是那麼好找的。幸運的,三年五年能找回來,不幸的,二三十年也有可能。
「現在南方這麼爭氣,你們就千萬不要再耽誤她了,對她上心點,你們將來養老也有個指望,是不是?」
隔著一扇門,父親不言,我只聽到了隱隱的哽咽聲。
他們從來沒有完全放下過妹妹,客廳里還掛著她三歲時拍的公主裙寫真。
就像我沒辦法完全放下長生。
過了會兒,他才開口道:
「你有所不知,我和她媽媽就是想著她不見了,沒有辦法,才不得不去培養南方。
「我們不是沒主意的人,不怕沒人給我們養老,只怕將來我們老了、死了,惟一回來了,卻沒人能給她撐腰!
「南方那孩子從小就吝嗇、敏ţů¹感,不討人喜歡,我和她媽對她是有些虧待,沒少打罵。現在彌補她,無非就是希望她別記恨這個家,將來,對她的妹妹好些罷了......」
我緊緊貼著牆壁,死咬著牙,沒發出半點動靜。
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
我以為,父母對我態度改觀,是因為我足夠優秀,足夠替代穆惟一的位置。
沒想到,我根本就是白日做夢!
他們還是只在乎穆惟一!
親戚深深嘆了口氣。
趁這個間隙,我攥緊拳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傷心地。
12
這種隱秘的痛苦延續到我升上高中部。
在外在條件上,父母的確不虧待我,給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可我心靈上的窟窿補不上。
我很脆弱,很惶恐,很孤單。
我知道自己做了錯事,這個錯誤就像炸彈,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炸個粉碎。
這算是自作自受嗎?
可如果我沒有那麼做,我的處境,我得到的東西,難道會發生一絲一毫改善嗎?
誰來救我?誰來幫我?上天為什麼把我放到這樣的境地里,任我咎由自取?
時間不給人懺悔的機會。
沒多久,發生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我在縣城有一個不算太熟的同鄉,他中考後也來了一中。
或許是他不太喜歡我,又或許是天生大嘴巴,竟把我家發生的事全抖落了出去。
「三班那個穆南方啊,她以前有個妹妹,可漂亮可聰明了,結果莫名其妙不見了。
「有可能被拐,有可能死了吧,誰知道呢?
「但有意思的是,穆南方小時候不怎麼樣的,長得也不好看。但自從她妹不見,她就變得越來越厲害了,你們說,是不是她偷了她妹的氣運啊?
「騙你們幹啥,她妹的事網上都能搜到,不信你們去問。」
一中無聊的人也多。
我家的悲劇,成了他們喜聞樂見的八卦。
走在路上,都會有人問我「你真的有個妹妹嗎?」
我無處可藏,內心的恐懼和恨意達到了頂峰。
到底為ƭú₋什麼,十二歲時犯的錯,到現在還不放過我?!
可就在這時候,我遇到了命中注定能拯救我的人。
——他叫周恪,是教導主任的兒子。
13
我們教導主任是位嚴厲的女士,而周恪是我同班同學。
他戴金絲邊眼鏡,看著斯文內斂,我幾乎從沒和他說過話。
但穆惟一的流言傳出後,他主動幫助了我。
由於他母親就是年級老大,我的事很快得到了解決。涉事學生遭到處罰,向我道了歉,還寫了檢討書。
事件漸漸平息後,我找到周恪,向他道謝。
那時我才發現他只是看著安靜,實則很健談。
三言兩語間,他就和我建立了共同話題,拉近了關係。
「我也有個弟弟,我和他關係很好。所以你失去妹妹的心情,我能理解。
「旁人的話,你不用太往心裡去。我們當哥哥姐姐的,總是容易被人誤會,不是嗎?」
他語氣溫柔隨和,像一個故人。
卑劣、自私的我,總被這樣正直善良的人所吸引,也不得不說是種黑色幽默。
我再次發動偽裝的本領,裝作自己真的是個痛失愛妹的姐姐,和周恪攀談:
「難道周同學,也因為弟弟妹妹的事受過委屈麼?」
「這就說來話長了。」他微笑著,不置可否,「但我弟弟和你妹妹一樣,都是很討人喜歡的小孩,你能明白的。」
我無法抑制地和周恪走到了一起。
他成了漩渦中,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同年,縣政府頒布政策,加大了對拐賣的打擊力度,公共區域全面鋪設攝像頭,甚至成立了婦女兒童失蹤案專案組。
這意味著,穆惟一被尋回的可能性加大了。
我內心愈是不安,愈迫切想要和周恪相處。
他對我沒有絲毫不耐,反而展現出了聖父般的包容,並主動袒露自己的過去。
「父親意外離世後,我和弟弟就一直是媽媽在照顧。我弟弟......是個特殊兒童,但性格很活潑,常說些笑話逗媽媽開心,媽媽自然也就偏愛他多一些。」
說這話時,他低下頭推了推眼鏡。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卻本能察覺到他有些許失落。
這些不太「完美」的瞬間令我對他更心生好感。
甚至是,憐愛。
「那你會不會......」我忍不住鼓起勇氣,斟酌著問了句,「會不會有點羨慕你弟弟?」
他沒說話,沉默了會兒,才輕輕點頭。
我幾乎熱淚盈眶。
如此優秀、正直的少年人,竟然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的同類。
我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無話不談,毫無猜忌。
後來某一天,我剛打完一個哈欠,周恪湊過來:
「南方,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我看你黑眼圈有些重,這樣多久了?」
我含糊地說,有段時間了。
隔日,他就把幾粒藥丸偷偷塞進我手心:
「我也經常有失眠的毛病,會定時去醫院開藥。你拿去吧,睡不著就吃一片,沒事的。」
我心裡閃過一絲警惕,他馬上露出沮喪:
「怎麼......連你也不信任我嗎?」
我只好繳械,合上了掌心。
14
周恪說,他給我的只是普通的助眠藥,而且是賴藥性最弱的那一種。
我實在深受失眠的困擾,就半信半疑咽下一粒,當晚,果真睡得很熟。
一種平和如流水的感覺包裹著我,讓我既沒有輾轉難眠,也沒有夜半驚醒。
我白天不再需要咖啡了,學習也事半功倍。
但我漸漸離不開這種藥。
只要一天不吃,就會頭腦發昏、渾身乏力。
我找到周恪,問他能不能再給我幾粒。
「看來是你失眠的毛病太嚴重了,還不能輕易斷藥。」周恪嘆氣,又認真道,「南方,要不......還是讓叔叔阿姨帶你去醫院看看吧?我畢竟不是醫生,之前給你藥,也只是擔心你太難受了。」
「不行!」我下意識反駁。
周恪不知道,我最大的病因,不是什麼學業壓力,而是幾年前我乾的那件壞事。
我做賊心虛。
如果這個秘密被父母發現,被他發現,那我還怎麼做人?
好在周恪沒有追問,他總是那麼善解人意。
他約我周末去看電影,順便把藥片交給我,我答應了。
然後,意外就發生了。
我到的時候,才發現那間放映廳里只有我和周恪兩個人。我問他是不是包場了,他忍俊不禁:
「當然不會了,或許只是這部電影比較冷門吧。」
那的確是一部冗長而無聊,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回憶起具體情節的老片子。
因為幾天沒吃藥,我昏昏欲睡,不出半個小時,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
周恪貼心地遞來一杯飲料:
「需要喝點東西嗎?」
我不好掃他的興,輕輕抿了兩口,只是普通的果汁。
困意卻隨之愈演愈烈了。
昏暗的室內,我只能聽見周恪近在咫尺的聲音:
「南方,你還好嗎?
「是不是......很想睡一覺?
「沒關係,那就睡吧......」
我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夢裡有個聲音問我:
「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妹妹走失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15
我再睜眼時,電影已經結束了,播放著散場音樂。
——周恪暗算了我,他竟然利用我的信任和依賴,對我催眠!
這令我怒火中燒。
可還沒等我發作,周恪就握住了我的手:
「抱歉,南方,我剛才在你的飲料里加了一點安神藥。
「我只是聽說電影院的環境比較放鬆,想讓你睡個好覺。」
「那你......那我......」我頓時無措,舌頭打結。
他微微側頭,眼神溫和無辜:「你睡得很沉,我就在旁邊陪著你,順便看完了電影。
「怎麼,需要我講講故事的情節嗎?」
所以,那個疑問真的只是在做夢?
我懷疑藥物壞了我的腦子,讓我越來越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
但越是朦朧,我就越不敢撥雲見霧。
如果那句話是周恪說的,我又回應了什麼?他會怎麼看我?
後怕讓我的背脊一陣發抖。
他卻面不改色,仍關切地注視著我。
十六歲的穆南方惶恐而怯懦。
我寧願說服自己相信他是天使,而非惡魔,而我也確實這麼做了。
從這之後,我變得越來越離不開他。
我需要他的陪伴、他的藥物、他的一無所知或守口如瓶。
但我的精神狀態,也肉眼可見地下墜。
直到塗警官找到我們,宣布案件終於有進展時,徹底陷入了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