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出軌了。我知道,我很確定。
即便沒有任何證據。
沒有突兀的香水味,沒有發現口袋裡的消費單據,手機密碼也依舊是我的生日。
但我知道。
他的游離和偶爾閃過的不耐,像瓷器上微不可見的冰裂紋,只有日日撫摸它的人才能察覺。
我太了解他了,了解他身體的節奏,情緒的溫度,甚至他沉默的弧度。
這種了解,是十二年婚姻烙進骨血里的本能。
1
最先浮出水面的,便是那間公寓的物業水電記錄。
數據顯示,自去年寒冬起,這間本該空置的居所驟然有了「家」的氣息——用水量變得穩定規律,電費也從偶爾的峰值,轉為日夜不間斷的基礎消耗。
這細微而確鑿的變化,刺破了我最後的僥倖。
我握著那張薄薄的繳費單,站在暮色漸沉的露台上。
琴房裡,知韻在練琴,和周明宇開著視頻,父女倆的笑聲隨風飄來,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
他曾說,這處公寓是他的「避難所」,工作晚了便去歇一宿,圖個清靜。
如今想來,這「清靜」里,怕是另有一番繾綣風光。
十二年的婚姻生活,或許早已讓周明宇習慣了我在家庭中的溫良與沉默。
他大約認定,我會永遠安於這方精緻牢籠,做一個不聞不問的「賢妻」。
以至於連在外安置旁人,他都未曾費心另覓他處,只隨意地將人收在了那間本用於加班休憩的公寓里。
是他自信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還是篤定了我即便知曉,也絕無撕破臉的底氣與勇氣?
這個念頭像冰錐刺入心底,我開始回溯生活中的蛛絲馬跡。
風起,廊下的燈籠輕輕搖曳,在地面投下晃動的光斑。
上周三深夜,他歸來時身上那絲若有似無的陌生香氣,混著冬夜的寒氣,曾讓我在擁抱他時,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他只當我是怕冷,將我的手攏入掌心呵暖。
那時,他掌心的溫度是真實的,那份習以為常的體貼也是真實的。
可正是這種真實,與那紙繳費記錄形成了最殘忍的對照。
十二年,四千多個日夜。
我活成了他期望的模樣,溫順、安靜、如同一件恰到好處的擺設。
卻忘了,溫順太久,連獠牙都會被誤認為是裝飾。
我緩緩將繳費單折好,收進抽屜深處。
指尖觸到一枚冰冷的鑰匙——是那間公寓的機械鑰匙,他一直放在書房,我曾以為那是出於信任。
如今看來,或許只是他覺得,我永遠不會有使用它的必要,或者......勇氣。
更早的線索,其實早已埋在日常里。
今年他送我的新年禮物,是一隻價格不菲的包。
與閨蜜喝茶時,她不經意地提起,這款包是需要相當額度的「配貨」才能拿到。
我的心微微一沉。
過往數年,他拿到這些熱門款式所產生的配貨——那些絲巾、卡夾、香水,總會一併無聲地交到我手上。
我便借著各種由頭,將它們得體地贈予來往的客人。
這些帶著顯赫 Logo 的小物件,價值恰到好處,是維繫人情往來的最佳潤滑劑。
可仔細回想,最近大半年,我再未見過任何一件新的配貨。
那些本應出現在我手中的、去向明確的小東西,如今又流向了何方?
這個疑問像陰天的舊傷,隱隱作痛。
那個人,在他心裡,是連這些「不值錢」的配貨都不配擁有,還是恰恰相反——正因她太過「值得」,所以那些小東西根本不配作為給她的禮物?
每一種可能,都指向同一個讓我心寒的真相。
我結婚十二年的丈夫,我女兒的父親,在外面有了人。
這個認知沉甸甸地墜在心底。
我抬眼看向窗外,暮色四合,院子裡的玉蘭和海棠漸漸被陰影吞沒,輪廓模糊。
我的心也被浸在這般濃稠的墨色里,透不過氣。
拿起手機,我撥通了他的電話。鈴聲只響了兩聲便被接起,快得幾乎不像他平日作風。
「喂。」他的聲音從聽筒那端傳來,是一貫的低沉平穩。
「晚上回家吃飯嗎?特意煲了你愛喝的陳皮綠豆鷓鴣湯。」
「手頭還有點事,晚飯怕是趕不上了,你們先吃,我晚些回去。」他的語調自然,聽不出絲毫異樣。
「最近看你總是忙到很晚,」我聲音放得更輕,「等會兒讓司機把湯送到公司吧,溫在保溫壺裡,你記得喝,不然胃又要不舒服了。」
「好。」他應得乾脆。
「應酬時也少喝點酒,」我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對了,知韻今天練那首蕭邦的曲子,彈不好,偷偷掉眼淚了。」
「嗯,我知道。」他應著,隨即語氣里似乎真的染上了一絲無奈的寵溺,「哭了?你好好哄哄她,跟她說,爸爸明天早點回去,陪她拼新買的那套星際探險樂高。」
「好,那你忙完早點回來。」
「晚上別等我了,先睡。」他最後叮囑道,聲音溫和,甚至帶著些許體貼。
電話掛斷的忙音響起,房間裡驟然安靜。
我低下頭,死死攥緊了掌心裡的那根驗孕棒,白色的顯示窗口上,兩條清晰的紅槓,刺得我眼睛生疼。
這個孩子來得像個恥辱,總會讓我想到那個迷亂的夜晚。
他語氣里的那點「寵溺」,此刻聽來,不過是遊刃有餘的敷衍。
2
除夕夜的風裹著碎雪粒子,颳得廊下的紅燈籠微微發顫,燈穗在寒風中糾纏,像某種無聲的掙扎。
我繞著這座寂靜的院子走了一圈,指尖划過朱漆迴廊的立柱。
冰涼的觸感滲進皮膚,底下是經年累月的木料氣息,沉鬱而厚重,仿佛能嗅到時光在這裡凝固的味道。
新貼的春聯是請名家寫的,金粉在殘光里閃著細弱的亮,似矜持的炫耀。
迴廊盡頭的感應燈還暗著——它總是這樣,等第一輛轎車的燈光掃過門楣,會應聲亮起,似個訓練有素、深知分寸的僕人。
走廊懸著的走馬燈轉得慢,絹面上的喜鵲尾羽沾了點雪,凝在那裡,像落了層洗不去的灰。
這些象徵吉祥的物事堆得滿當,月亮門的竹影里都藏著精心剪裁的福字,每一個角落都在竭力訴說「圓滿」。
待會兒客人們進門,定會笑著說「好景致」「真團圓」,沒人會問這園子耗了多少人力財力,更不會提「度假村」的招牌早已蒙了厚塵。
公公周月明的茶盞還溫在正廳的紅木桌上。
他退下來三年,這園子反倒比從前更熱鬧了。
所謂的對外營業,不過是給那些深夜來訪找一個體面而隱蔽的藉口罷了。
我攏了攏披肩,羊絨的溫暖順著手臂滑下去。
等會兒我要做的,不過是站在正廳門口,笑著接過他們厚重的外套,像這園子裡任何一件恰到好處的裝飾那樣,妥帖,溫順,多餘。
雪又密了些,落在發間,涼意細細地刺進頭皮。
不遠處的書房窗口透出暖黃的燈光,公公該是在裡面同周明宇說著今晚應酬的規矩與忌諱。
我轉身往回走,靴底碾過新雪,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感應燈在身後次第熄滅,光一寸一寸地撤退,將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雪地上,影影綽綽,最終與暮色融為一體。
3
廊下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將光影灑在青石板上。
琴房裡傳來知韻斷斷續續的琴聲,「茉莉花」的旋律在暮靄中飄蕩,與燈籠的光影纏繞在一起,為這除夕夜平添幾分寂寥。
我站在二樓的露台上,手中的青瓷茶杯早已涼透,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心底。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樓下那個熟悉的身影上——周明宇又在庭院裡踱步了。
他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時不時湊到鼻尖輕嗅,似在丈量一段不該逾越的距離。
淡淡的煙草味混雜著冷冽的梅香飄來,讓我的心口微微發緊。
自從知韻出生後,因著我的哮喘,他已經戒煙整整十年。
四千多個日夜,他的襯衫永遠筆挺如新,指甲從不曾沾染半分煙漬。
這份近乎偏執的整潔,曾是我婚姻里最堅實的安全感。
而今,這份安全感正在悄然瓦解,像青瓷杯上看不見的裂紋。
"媽媽!"知韻的呼喚從琴房傳來,"這個音符我總是彈不好。"
我轉身走進書房,在女兒身邊坐下。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猶豫不前,小臉上寫滿了沮喪。
我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帶著她按下那個音符。
「慢慢來,就像這樣。」
這時,周明宇也走了進來。他站在琴房門口,目光落在知韻身上,眼神柔和了幾分。
「彈得不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知韻抬起頭,眼中閃著期待:「爸爸,明天你陪我去放煙花嗎?」
周明宇頓了頓,嘴角牽起一個淺淺的弧度:「當然會。」他的回答很輕。
今晚的重頭戲在一會兒人員齊聚時的觥籌交錯,此時我們三口,只是一頓普通的晚餐。
飯廳里瀰漫著一種微妙的寂靜。
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菜肴,卻絲毫掩蓋不住空氣中流淌的暗涌。
周明宇的手機很安靜,只是他不住地瞥一眼螢幕,並不打開。
「公司有事?」我夾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狀似隨意地問道。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一個項目出了點問題,需要處理。」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臉龐,很快又對視,有種刻意的鎮定。
窗外忽然響起煙花的爆破聲,知韻興奮地跑到窗邊。
在煙花明滅的光影中,我瞥見周明宇的脖頸處有一抹淡淡的粉色印子。
那抹粉色刺痛了眼睛,讓我險些握不住手中的筷子。
「我吃飽了。」他起身,聲音裡帶著一絲匆忙,「我去看看菜準備得怎麼樣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忽然開口:「明宇。」他停Ŧū₅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記得明天早上,要拍全家福。」
「知道了。」他的回答簡短而克制。
夜深人靜時,我獨自坐在梳妝檯前,手中的木梳一遍遍梳理著長發。
鏡中的自己依然保持著得體的妝容,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
這時,周明宇推門進來,我們的目光在鏡中相遇。
「還不睡?」他問,聲音里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放下梳子,轉身面對他:「在想明天的事。」我的目光落在他西裝外套里的襯衣領,那裡糾纏著一根長長的髮絲,明顯不是我的。
他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動作有一瞬間的僵硬。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
這次,他看了一眼螢幕,臉色微變。
「我去看看他們打牌。」他轉身欲走。
"明宇。"我叫住他,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今天是除夕。"
他的背影僵在原地,良久,才緩緩轉過身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上有掙扎。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空氣中瀰漫著無聲的較量。
最終,他嘆了口氣,走到我面前蹲下,握住我的手貼在臉頰:「辛苦了。」這三個字很輕。
我沒有抽回手,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窗外的煙花又一次綻放,將他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在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明天,」我輕聲說,「還要拍照。」
他點點頭,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
當我們攜手走出房間時,仿佛又變回了那對令人艷羨的夫妻。
只有我知道,在這看似圓滿的除夕夜裡,有些秘密已經悄然生根,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4
人人都知道我的繼父是我們這裡的首富,算不上呼風喚雨,但也足以讓我過上體面優渥的日子。
這份優渥,像一層精緻的金箔,恰到好處地貼在我人生的表面。
我的母親這一生,活得像一朵溫室里的花,嬌憨天真,不諳世事。
旁人都說她傻,可偏偏又命好。
她憑著那份渾然天成的美麗,完成了從食堂女工到富家太太的躍遷,而我也因此被鍍上了一層「金」。
正是這層身份,讓我得以順利地嫁給了周明宇。
對此,我一直是慶幸的。
我清楚地知道,這樁婚姻里,是周家與我們家財富聯姻、鞏固關係的考量,它始於一場精明的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