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產檢,」我接花時指尖輕擦過他掌心,「你能陪我去麼?」
他默然片刻,終是頷首。
我早知他會去,因這是欠我的戲碼,亦是我要的見證。
在醫生面前,他永遠是完美丈夫,如在外人眼前一般。
只ṱű̂₊是當 B 超儀貼上肚皮時,我悄悄握緊袋中錄音筆——裡面錄著他昨夜的低語,那時他以為我已熟睡,對著話筒帶著怒意輕道:「你能不能別再鬧了......」
最後他還是在深夜悄悄離去。
冰涼的耦合劑滑過肌膚,我望著螢幕上躍動的胎心,想起母親的話:女人此生,要麼忍,要麼狠。
而我,選擇在隱忍中積蓄力量,於溫柔里暗藏鋒芒。
窗外又起雨聲,雨滴叩擊玻璃,恰似命運在輕叩門扉。
7
接下來的整整一周,周明宇每日準時歸家。
黃昏時分,總能聽見他的腳步聲穿過庭院青石板,不早不晚,恰是擺筷的時刻。
一家五口坐在餐桌前,瓷勺碰著碗沿發出清脆聲響。
他給知韻夾菜,詢問她功課,陪她練琴時手指隨著節拍器打拍子,側臉在燈下顯得專注而溫和。
只有我知道,這具我曾無比熟悉的身軀,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
蜜月燕爾之時,我總是愛把腦袋埋在他健碩的臂膀里,這種皮膚之間的貼合,相互體溫的滋養,讓我無比安心和踏實。
他從未像影視劇中那些甜蜜的男主,要我枕著他的胳膊,埋頭在他的懷中入睡。
可是彼時,每晚入睡前,我們也會糾纏著相擁,整個人全身心被他深深擁入懷裡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發出了滿足的喟嘆。
母親嫁給繼父後,很快生下一雙兒女。
從那以後,我再未得到過她全心全意的擁抱。
我只能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弟妹在她懷裡撒嬌嬉鬧。
那種渴望,像細小的蟲子啃噬著我九歲的心。
偶爾母親注意到我的目光,也會將我攬過去輕拍兩下,可她身上全然陌生的味道提醒著我——那個專屬於我的懷抱,早已沒有了。
直到嫁給周明宇。
我像是患上了皮膚饑渴症,貪婪地汲取著他每一寸體溫。
每個清晨,當他起身離開,相貼的肌膚分離時那細微的刺痛,都讓我靈魂為之戰慄。
可如今,連這點慰藉也在悄然改變。
昨夜知韻睡下後,我像往常一樣靠進他懷裡。
他的手臂依舊環著我,掌心卻虛虛地搭在腰側,不再有從前那種嵌入骨血的力度。
甚至在我刻意的貼近以後,感受到了他身體的僵硬,我側身回到自己的枕頭,黑暗中,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明宇,」我在黑暗中輕聲說,「記得知韻小時候嗎?你總說我們娘倆是你甜蜜的負擔。」
他沉默片刻,手掌終於落到實處:「怎麼突然說這個?」
「今天陪她練琴,看她小手在琴鍵上流暢的樣子,」我把臉埋在他肩頭,「忽然覺得,知韻長大了,我們在一起都十二年了。」
「時間真快啊,等我們白髮蒼蒼的時候,再這樣一起,聽女兒為我們彈奏《MerryChristmas,Mr.Lawrence》。」
他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隨即輕輕拍我的背:「睡吧,你最近太辛苦了。」
晨光透過紗簾,落在身旁空了的枕頭上。
我伸手探了探,那片床單早已涼透,連一絲餘溫都吝嗇留下。
梳妝鏡前,我望著自己日漸隆起的小腹。
這個曾承載著期待的新生命,此刻卻像一道無聲的鴻溝,橫亘在我與他之間。
想起昨夜我靠近時他下意識避開,鏡中的影像忽然模糊了。
餐桌上升起粥碗的熱氣,我低頭輕輕吹散。
沒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歇斯底里的爆發,只是心裡某個部分,像燃盡的香灰,悄無聲息地坍塌了。
那個曾讓我靈魂發出嘆息的懷抱,如今只剩下禮貌的疏離和欲言又止的沉默。
這個夏天,雨水格外綿長。
我看著雨絲一遍遍划過玻璃,就像看著我們之間那些未說出口的話,不斷重複地落下,又無聲地流走。
最難過的不是失去,而是這一切都無法言說——像啞巴嘗到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滋味。
我試圖像從前一樣操持這個家,卻發現再也找不回那份從容。
終於明白飛蛾為何撲火,當黑暗太過漫長,哪怕是一點灼痛,也好過永恆的冰冷。
我的快樂,都留在了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夏天裡。
8
我開始莫名地消瘦,一日比一日更加憔悴和委頓。
晨起梳妝時,象牙梳卡在發間,梳齒間纏著大把青絲。
鏡中人眼窩深陷,鎖骨像兩柄銳利的刀,將要刺破薄紗睡衣。
我像一株失水的植物,在無人可見的角落悄然枯萎。
整個人迅速地失去了生機,除了日漸長大的肚子,看著有種怪異的不協調。
我厭食失眠、以淚洗面,似乎失去丈夫的愛,使我再無生機。
他也仿佛深陷在某種情緒之中。
我只是看著他。
看著他坐在書房裡,對著暗下去的電腦螢幕失神,指尖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忘了彈。
看著他陪我出席家族聚會,笑容得體,為我們拉開椅子,布菜添茶,無懈可擊。
只是他偶爾會望向外面的庭院,目光穿過喧鬧的親朋,落向很遠的地方,那裡空無一物,又或者,有著我無法觸及的什麼東西。
某個清晨,他系領帶時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陌生的試探:「周末姑母家的聚餐,你要是坐車怕累了,我自己去也行。」
那條領帶是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禮物,看著嶄新,其實已經有了經年的痕跡。
他明明有更昂貴的,卻偏要系這一條。
舊物自帶時光熨帖出的妥帖感,我曾以為這是念舊。
我沒有應聲,只是走上前,像過去千百個早晨一樣,替他系領帶。
指尖觸到他喉結的滾動,頸側ẗũ̂⁶皮膚下溫熱的血流。
這一刻我明白,這具曾無比熟悉的身軀,早已漂流去了我無法抵達的彼岸。
「晴晴,」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如果......」
話音未落,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襲來。
我扶住妝檯的手微微發抖,冷汗浸透了睡衣。
醒來時滿眼都是醫院慘白的牆壁,消毒水的氣味嗆得人喉嚨發緊。
周明宇站在床尾,聽著醫生交代「妊娠合併重度抑鬱」的注意事項。
當聽到「必須住院觀察」時,他失手掉了手機。
我別過臉望向窗外——梧桐葉正一片片墜落,像是我們支離破碎的婚姻。
他眼底的慌亂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了往常的鎮定。
這種情緒控制的功力,是這十二年婚姻教會他的,也是教會我的。
9
生日那天我提前出院。
知韻趴在茶几上寫福字,周明宇從書房出來時帶著一身煙味。
「禮物。」他遞來絲絨盒子,裡面鑽石項鍊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發疼。
「記得《霍亂時期的愛情》嗎?」我望著窗外突然問,「你說要像弗洛倫蒂諾等費爾明娜那樣愛我。」
他僵在空氣中的動作頓了頓。
那本夾著干桂花的小說,至今還放在我們床頭櫃里。
小滿那日,我在浴室發現了一根不屬於我的帶著卷的長髮。
防滑墊突然變得像布滿尖刺,我重重摔倒時,終於明白母親說過的話:「有些戰場,退比進需要更大勇氣。」
產房的燈光白得晃眼。
意識模糊時,我看見初識的周明宇在圖書館對我微笑,那時他手裡拿著的正是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
再次醒來時,滿眼都是醫院慘白的牆壁。
麻藥的效果還未完全消退,我費力地眨了眨眼,看見周明宇跪在床邊,散落一地的不是離婚協議,而是厚厚的財產轉讓文件。
「我名下的房產、公司的股份、基金帳戶......」他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都轉到你名下。」
我艱難地轉動視線,落在床頭柜上那個透明的保溫箱。
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裡面安睡,胸口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為什麼?」我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冰涼:「是我虧欠你。」
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我忽然想起去年初冬的雨夜,彼時我剛剛確認他在城西公寓豢養的金絲雀。
「知韻知道我在醫院嗎?」我問。
他搖頭,目光始終不敢與我對視:「她只需要知道,爸爸媽媽永遠愛她。」
護士抱著孩子走過來,輕輕放在我枕邊。
小傢伙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這個世界正在發生怎樣的變化。
「簽了吧。」他遞過來一支筆,「就當是給孩子們一個保障。」
我看著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條款,突然覺得可笑。
這些冰冷的數字和產權,竟然成了我們十二年婚姻最後的見證。
「周明宇, 」我輕聲說, 「你記得我們結婚時,你說要給我一個家嗎?」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而現ťù₁在, 他給了我無數財產,卻把那個家弄丟了。
我沒有簽字, 只是輕輕推開了文件。
「等我出院再說吧。」
他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也許他早就習慣了那個溫順的、永遠說「好」的蘇晴, 而不是眼前這個連巨額財產都可以拒絕的女人。
保溫箱裡的嬰兒突然哭了起來,聲音響亮而充滿生命力。
我伸手輕輕拍著箱壁, 就像當年哄知韻睡覺時那樣。
我一直都明白, 有些東西,比財產更重要。
比如尊嚴, 比如重新開始的勇氣,比如成為一個讓孩子們引以為傲的母親。
「你回去吧,我想靜靜。」我最後看見的是他痛苦的表情——不知是為了我, 還是為了他精心維持的形象終於崩塌。
出院時,周父親自來接孫子。
我把嬰兒車拉在手裡:「等斷奶了, 隨時來接。」
轉身時,周明宇站在梧桐樹下,落花砸在他的腳邊。
「保重。」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變賣了財產那晚, 母親打來電話。
我打斷她:「我訂了去深圳的機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她說:「你比媽媽勇敢。」
⻜機上,知韻靠在我懷裡熟睡。
父親在寶安機場接到我們時,曬黑了不少。
「廠子擴產了, 」他小心翼翼地說,「家裡給你留了間朝南的臥室。」
在電影學院的第一堂課,教授讓我們拍「失去」。
我對著小梅沙拍了一整天,黃昏時意外拍到一對擁吻的戀人——男人的背影很像周明宇。
三年後帶知韻回去看母親,周明宇約在機場咖啡廳見面。
他推過來一份股權轉讓書:「你電影拍得很好。」
我望著窗外起落的飛機, 想起昨夜整理的素材帶。
那些年偷偷拍下的證據,如今都成了我電影里的片段。
「明宇, 」我把協議撕成兩半,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殉情。」
回深圳的航班上, 知韻畫了張全家福,穿婚紗的我牽著穿太空衣的她,背景是木星光環。
空姐送來香檳時, 我才想起今天是結婚紀念日。
雲層之上, 我打開攝像機開始錄視頻:「寶⻉, 世界上有兩種餘溫,一種是熄滅後的灰燼,一種是重生前的蟄伏。」
鏡頭裡,初升的太陽正衝破雲海。
關掉攝像機時,我想起母親的話:女人這輩子, 要麼忍,要麼狠。
而我已經學會, 在忍耐中積蓄力量, 在決絕中獲得新生。
有些戰爭沒有贏家,但至少, 我帶著完整的自己走出了戰場。
如今站在鏡頭後的世界,我才發現,最精彩的劇本永遠是自己書寫的未來。